这是一间小茅草房，几乎全封闭式，除了墙壁右上角的一个田字小窗户能送进一些光线。暗沉的房间简陋到只是在中央放着两张泡桐木圈椅，别无其它。
来自刑部的肖熹却觉得这审讯室不错。他上次来梵净寺办案，用的也是这茅房。那一次他们审讯了六名被卷入一起遭受□□的小孩。为此，他们还特意请了济世堂的大夫候在一旁。
这次他来调查的是一桩疑案。肖熹俯视着跪在地上，蓄着齐耳发、戴着半边面具的柳绪炎。他看上去和年龄不符，本人实际上更年轻。而且他也不像纵欲过度的人，精神状态正常，眼睛里有光彩。
不过有些花花肠子的人总会有着某些特殊之处，通常让人瞧不出来什么。
肖熹问，“所以你先把她迷晕了，接着绑起来卖给了妓院，然后就离开了？”
“是。”对方说。从正式审讯开始，他就低着头，谁也瞧不出他面部的表情变化，但每个问题都会只用一个字回答。不得已，肖宥只好问他是或不是，讯问才有了实质性的突破。
他们轻易地获得了一份供认状，但总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肖熹盯着脚底下跪着的人，他此刻沉默的犹如哑巴一般。小郡主被找到的时候精神明显已经不正常，身上有大块的淤青和伤痕，这些迹象表明她遭受过粗暴的武力摧残。
他当然不会肤浅的以貌取人，但地上跪着的这个家伙……从他身上，肖熹丝毫觉察不出类似别的冷血莽夫那种残暴与凶狠，或仅仅是呆滞。
肖熹靠向椅背，“你为什么要认罪？”
那人耸耸肩，“我当时想找点乐子，认罪也是其中的一个环节。”
“你还真变态。”
那人捋了捋搭在前额上浓密的头发，“有了某些特殊嗜好才能表明我不是怪物。只有被寻了错处才能显得我正常。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肖熹颇感沮丧。对方直接认罪了，一句辩解都没有，连刑具都不用上，可他为什么还总觉得不行？
他只得妥协地站了起来，朝田字格的小窗户喊，“对柳绪炎的审讯此刻完全结束。”
少顷，屋内的光线比之前明显亮了一大度，肖熹知道外面的人已经离开了监听室。他走了几步，打开门，让狱卒进来扶起柳绪炎，将他押回了佛堂。
“你怎么看？”肖熹进来时，监听室里的狱卒八卦的问。
“你想说什么？”肖熹脱下官帽，烦躁地扯了扯领口，“他没给我们继续追问的可能。”
“之前那场审讯呢？”
肖熹无奈的撇了撇嘴。
之前，小郡主的贴身奴婢曾主动提供线索，说小郡主曾忧心丞相会不满她退婚，私下还扬言要给她点颜色瞧瞧。她还说小郡主为此寝食难安。而且丞相的报复心和他的政治才能一样重——小郡主又的确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口暗讽丞相德不配位，退婚也是闹得满城风雨。再没有比这更明显的作案动机了。
可那少年仅仅就为了找点乐子吗？小郡主只是被掳走，金银首饰却没有失窃。后面又被卖到烟花地，就这样能得到什么乐子呢？
但已经有了签字画押的认罪状，他一个小史犯得着多管闲事去追问那些细枝末节吗？
丛羡在西区的佛堂外扫地，他看见两名狱卒走过来，把那少年架在当中。
柳绪炎面带淡笑，乍一看就像是随两位同窗好友闲庭信步，这会赶着去灯会凑热闹，尽管他戴着镣铐。丛羡停下手里的活，举起左手晃了晃，“柳绪炎，你看，我的胳膊比之前好多了，多亏了你。”
为了表达内心的喜悦，少年不得不抬起两只手示意了一下。两名狱卒停在那间关押少年的佛堂跟前，给他解开镣铐。
…………
丛羡进梵净寺之前，他是在准备科考，读的是修身齐家治国之书，他想入仕为官。从小史爬到侍郎的位置上，最后辞官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享受天伦之乐。所以他为什么鬼迷心窍的做了自毁前程的事呢？他为什么会铤而走险要从海宁走私那两大袋盐？他又不是不知道这样做会触犯刑法。朝廷三申五令的禁止私自贩卖盐巴，他甚至都不缺那笔银子。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做出格的事？就为了满足可怕的虚荣心？还是因为希望能再见到她？
出狱时没人愿意来接他。他跟丛家断绝了关系，跟昔日好友都没了联系，无处可去。于是他重操旧业，干起了走镖押运。妖王招募了他。来自海宁的盐巴用马车走私，走的还是原来的路线。丛羡的工作就是随镖局押运货物到指定地点。再后来，他无意间成了朝廷的秘密内应。
他当了朝廷的内应，是那位大人唤起了他内心的良知，都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残存着这东西。尽管让他过上心安理得的生活……但远比不上一个妖姬的吻。可他真心相信那位大人，同时他也渴望得到救赎。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丛羡真能改邪归正呢。可天意弄人，在一个冬天的黄昏，那位大人没了。
从那之后的没多久，丛羡便故态复萌。他酒喝得越来越凶，运的货也越来越多。他一边提心吊胆的走钢丝，一边巴不得早点被抓。所以在海宁被抓的那一刻，他如释重负。他被打入大牢，就一直在服刑。狱卒都觉得他从不吵闹，因为他们都不知道他的秘密。那次令他难以释怀的背叛，那就是他甘愿受罚的原因。
直到他被转入梵净寺，见了那个传闻中能疗愈他人伤痛的少年。第一次碰见他，丛羡心头一惊，但没说什么，他还是低着头继续扫地。时光荏苒，眨眼之间，一辈子就要到头，他得了重疾。
谁也帮不了他，柳绪炎当然也不例外。丛羡让他猜自己哪里难受时，他猜的部位和实际的出入太大。少年指问题出在腰部，还调皮地眨了眨眼，其实是他的胳膊酸痛的要命。而且说实话，他的胳膊其实是自己好的，跟柳绪炎诵经应该没什么关系。不过他确实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所以他要是认定自己有治愈他人的魔法，丛羡可不想让他失望。
丛羡不敢向任何人吐露自己的秘密，无论是病情还是背叛。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他不能将秘密掩埋于地上。他想入土即得到安息，而不是游荡在人间，像孤魂野鬼一样，腐烂地被久困在地下，要忍受无尽的煎熬。他不相信因果报应，但他这一生干的错事和坏事都实在太多，多到他都不能宽恕自己。
“太多……太多……”丛羡喃喃自语。
然后他放下笤帚，走到丛羡的佛堂门口，敲敲门。没人应门，他再敲。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推开虚掩的门。
柳绪炎坐在蒲团上，他拿着针线准备缝合腿上的伤口。
闻声，柳绪炎淡定地抬眸一笑，“有事吗？”
“不好意思，我想……哦，没事。我不急。”
“你真不急？”
“嗯，我想……不急……我可以等。”丛羡淡淡的笑了，面脸褶子也因为这一笑被熨平了一点，“再等一小时也行。”
“能再等两小时吗？”
“行。”
丛羡看着少年穿针引线，鲜红的血沾染在手上。静谧与邪魅同时涌入佛堂，如同盛开的曼陀罗花。
丛羡别过脸去，不好再多看一眼。他悄然退了出去，随手带上了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