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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越关山的日记(3)

-2009年1月19日-

今天是小年,出去打工的人都回来了,村里很热闹。

学校早就放假了,但李老师还没有走。最近市里面有什么领导要来视察,学校里的老师都要陪同,像李老师这样来支教的也不例外。

前两天村长还特地到我家里来,让我也作为学生代表一起过去,但是我生病了,走不了那么多路,只能留在家里。

听说有电视台的人来,要给大家拍合照,爸爸很兴奋,要和我一起走,不过我走到半路就实在走不动,被他骂骂咧咧地带了回来。

我感觉浑身像一块炭那样烫,没有力气,握着笔的手在发抖,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很不好看。

刚刚奶奶走进来,拿着一碗漆黑的汤药让我喝。那是爷爷配的草药,据说很有用。可我已经喝了四天了,反而越烧越厉害。

不知道时间,只记得是阳光快从我的窗口消失的时候,爸爸过来看了我一次,把迷迷糊糊坐在桌前的我推醒。他的脸皱得很紧,然后拉起我的胳膊走出房间,说他要去镇上找朋友,顺便带我去医院。

刚走到院里,奶奶就从厨房里冲出来,把我们拦下。

“去什么去!”奶奶的嗓音很尖,“在家喝几副药的事情,浪费钱干什么!”

爷爷也走了出来,背着手站在奶奶身后,摸着下巴慢悠悠对爸爸说:“儿啊,你还不放心你爹吗?我当年也是学过医的,还不知道医院里那些小年轻的花头吗?那群西医啊,就是骗你钱的!”

爸爸很快就被说服了,松开了我。我甚至没力气站稳,只觉得自己的骨头变成了烂泥,直接摔到了地上。地上很冷很硬,反倒让我清醒了不少,但睁不太开眼睛。

我感觉到有一双手我的腋下穿到胸前,把我提了起来,拖回我的房间,丢回我的床上。

我听见房门砰地一声关上,漫天的灰尘扑到我的脸上,堵住了我的喉咙,我几乎没法呼吸。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只记得当我再次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窗户开着,奶奶说要通风才能散病气,但是很冷。瓷碗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从外头传来,我用笨重的脑子思考了一会儿,知道现在应该是晚上六点左右。

有点饿,但知道他们一定没有给我留饭。索性放弃。

我摸了摸额头,觉得没有之前那么烫了。我咳嗽两声,发现自己的嗓音哑得吓人。

我尝试着张嘴,喉咙很痛,发不出声音来。

我一下慌了,想下床去找人,正要掀开被子时突然发现重量不对。

我借着月光,看见被子上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动。

我先是被吓了一跳,立刻松开抓住被角的手,但下一刻我就反应过来,重新躺好了。

就在这时,大概是被我的动作吵醒了,团在我被子上的小猫抬起了头,用它那双在夜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我,然后缓慢地站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沿着我的床边走到我的眼前。

它用它的小脑袋蹭了蹭我的头发,两只小爪子则贴在我的脸颊上,给我发烫的脸降温。

它的胡子刺得我脖子发痒,粗糙的舌头舔着我的脸,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尝试着抬起手摸它,一下一下地抚摸它的毛发。它在我的耳边轻轻打着呼噜,我感觉自己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我想开口问一问它,为什么会来找我,但我说不出话来,也知道它没法回答。

不过我想,这一定和妈妈有关。这是很符合妈妈风格的安慰方法。

我抬头看天花板,妈妈就躺在离我不到三米的地方,虽然我们彼此不能相见,但我仿佛能透过这层楼板,看见她。

我的梦里有小猫和妈妈,是个美好的梦。

-2009年1月21日-

我能说话了,妈妈也被放了出来,我很高兴。可她一出来,奶奶就把所有的活都交给了她。奶奶说,她已经过了头三个月,胎稳了,就该干活。

她的手浸在冰冷的水里,泡得通红。我要帮妈妈,可她不让。她说我的病还没好,不能碰冷水。她把我推出家门,让我去找朋友玩。

我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和一个疯子的女儿做朋友。我不怪妈妈,我不知道应该怪谁。

我走出家门,发现有几个人正往这边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爷爷的堂弟,我管他叫三爷爷。跟在他后面的人我不认识,听说三爷爷的两个儿子都在大城市打工,应该就是他们了。

他们走到门前,问我爷爷奶奶在不在,他们是来串门的。

我这才发现他们最后面还跟着一个看上去比我小一些的男孩儿。他有点矮,长得很结实,厚厚的羽绒服裹在他身上,简直像个皮球。他是三爷爷的小孙子,叫王坤鹏。

坤鹏,很好听的名字。比盼仔好听无数倍。

大人们进了正屋,围坐一堂,让我带着堂弟出去玩。

堂弟第一次回村里,对什么都很好奇。我发着低烧,跑不快,只能气喘吁吁地跟着他,生怕一不留神就把人看丢了。

不知不觉的,我们就走过了大半个村子。

我走慢了一步,突然间面前就找不见堂弟的踪影了。我喊了两声,然后听见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那是人家在杀猪。

我快步赶过去,发现堂弟站在门口,正盯着那头被五花大绑的猪,一动都不动。

我牵起他的手,想带他回家,可他不肯,还说如果不让他看他就告诉爷爷我欺负他。

我没办法,只能依他。

我看见几个男人合力把猪拖走,用麻绳捆紧猪的四肢,将它抬上桌板。

一旁有人嚯嚯地磨刀,猪的惨叫声延绵不绝,早已准备好的热汤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人们的脸上露出狰狞,而我的脸上已满是冷汗。

王坤鹏却是很兴奋的样子,当那把雪亮的刀被高高举起时,我甚至听见他在拍掌欢呼。

我不想看了,想走,可王坤鹏拉住我,硬让我留下 。

血从猪的脖子里喷了出来,喷到了地上和人们的身上。

他们拿一个大盆接住猪血,哗啦哗啦,滴答滴答,好像永远也流不尽。

猪还在动弹,四肢无用地挣扎,破损的喉咙里发出漏风的哀鸣,仿佛一架残破的风琴。

血的腥味被风吹得很远,浓重的气味仿佛拥有放大功能,把我和猪之间的距离一下拉得很近。我甚至觉得自己只要再上前一步就能踩到猪的鲜血。

我看见了那头猪的眼睛。起先还很明亮,在呼哧呼哧的呻.吟里,很快便暗了下去。

它死了,硕大的脑袋被割下,宽阔的鼻子直冲天空,而那双曾经目睹过这片天地的眼睛也终于闭上,竟还有几分安详。

它被肢.解,肚子破开,臭烘烘的内脏流了出来,人们很快散开,清洗还在跳动的尸块。

肠子和肚子里的脏东西被掏出来,堂弟嫌臭,瘪着嘴跑开了,而我呆呆地站在哪儿,直到那盆猪血上方飘着的热气完全消失。

我睡不着。猪濒死的喘息还在我的耳畔回荡,而只要一闭上眼,我就能看见满地的血。

血在我的梦里流成一条大河,浩浩荡荡的浪花把站在岸边的我卷走,吞没了我。

我没法呼救,没法挣扎,只能沉入水底。

深红色的水草从我的头顶和下面钻入我的身体,把我吸干,最后变成那河底淤泥里无数具粉红骷髅中的一员。

-2009年1月25日-

一直在做噩梦,一直在发低烧,差点忘了今天是除夕。

我终于知道爸爸这段时间在忙什么了。

他在镇上认识了一个女人,很喜欢她。前不久,她说自己怀孕了,是个男孩。

爸爸给她在镇上租了个房子,给了她很多钱,还偷拿奶奶的嫁妆给她打了一个金戒指,说之后一定要娶她。

可之后有一天,他到镇上的房子去,发现里面来了一大堆人,说是女人的夫家,来捉奸,要是不给钱,就把他打死。

爸爸这才发现自己被骗了,但他已经无路可逃,只能答应他们的狮子大开口,写了欠条。

他躲了几天,可那些追债的人总是能找着他,到了今天,追到了家门口,爷爷奶奶这才知道爸爸的所作所为。

爷爷气得浑身发抖,奶奶则坐在地上大哭,我躲在门后,看见爸爸毫无骨气地跪在几个追债人面前,一个劲地求他们再宽限几天。

就这样僵持了很久,人家还是不饶他,甚至拿出刀来,扬言要剁了爸爸的手抵债。

屋外聚了一群围观的邻居,爷爷实在没办法,把压箱底的棺材本拿了出来,把他们打发走了。

当爷爷迈着颤抖的步伐走出来,把钱交给他们时,他仿佛老了十岁,面色也变得像抹了锅底灰一样难看。

讨债人走了,家里的氛围变得无比沉默,大家完全忘记了今天还是除夕,也忘了家里除了爷爷奶奶和爸爸,还有两个人。

不过,我还记得,妈妈还记得。

小猫也记得。

这个晚上,家里的灯早早灭了。他们的沮丧没有感染到我,反倒使我一阵阵庆幸,还有些开心。

我很早就知道爸爸在外面有人,不止一个。家里人都知道,包括妈妈。但大家什么都不说,让它成为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常常在想,妈妈对于这个家来说到底算什么。或许,他们需要的只是妈妈能生育的子宫,妈妈能干活的躯体,而不是妈妈这个人。

他们总埋怨妈妈,说她生不出孩子,没用。可她是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用“有用没用”这样形容东西的词来评判呢?

我知道太多,可我能改变的太少。所以只能沉默。妈妈也是这样。

幸好,在万千件无奈之中,有一件是确定的:我知道爸爸之后还会拿我和妈妈撒气,但至少在今天,他没有心思管我们。

这时机太宝贵,足以让我暂时忘记思考后果。

我听见楼上妈妈轻轻敲地板,小猫跳进我的房间,这是我们先前约定的信号。家里有地窖,大家平常不会上到阁楼去,没上锁时,阁楼是整个家里最静谧的地方。

我带着藏在火炉里烤得热乎的番薯和香肠偷偷跑上阁楼,和妈妈坐在一起,怀里抱着小猫,听着窗外的鞭炮响了一夜。

妈妈搂着我,教我织毛衣。小猫对毛线团很感兴趣,追着它满床跑跳,玩累了就窝回我们怀里,用脑袋蹭我们的手讨香肠吃。

对有些人来说,这是最糟糕的新年,而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是最美好的新年。

这天夜里,我不再做噩梦了,我梦见了另一个家,没有暴力,没有歧视。只有我、妈妈,还有小猫,我们生活在一起。

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家。

只可惜,它只在我的梦里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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