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出了电梯往端头走,经过几个房间,身侧忽然传来咔哒一声,一扇门打开,他侧眸瞥去一眼,视线正好撞上门后探出来的半张脸。
沈旭停下,喊了一声:“莫教。”
莫商大概午觉刚醒,还没来得及拾掇,头发支楞巴翘,肩膀松垮着,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刚看见你进酒店了。”
他住的这间房在酒店正门一侧,从窗边往下俯视,能看见外面的小广场和阳光下异彩流转的喷水池。
沈旭“嗯”了一声,静了片刻,问:“掐点堵我?”
莫商抹了把脸,顺带又一个哈欠算是默认了,房门拉开一半,朝屋内侧了侧脸:“聊聊?”
沈旭站着没动。
“……又没让你打赤脚进来,穷讲究。”莫商抬脚往边上扫了几下,把几个空的啤酒瓶扫到墙边,玻璃瓶叮叮当当撞在一起,仍然横七竖八,占了一小半的道。
“赶紧的,”他转身往里走,头也不回地交代,“把门带上。”
沈旭拎着两摞餐盒进屋,长腿跨过一路的空酒瓶、散落的毛巾、几双凑不成对的袜子、摊开的行李箱……终于抵达书桌前。
把东西放下时,他感觉自己跑了一场200米障碍跑。
沈旭一语不发地站在书桌前,看着莫商从床边捞起一条运动裤,抖了两下,捡起掉出来的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根,回头看到他,眉梢微微一挑:“站着干嘛,随便找地方坐。”
沈旭闻言扫了一眼……两张凌乱得不相上下的床,靠墙的两张椅子上堆满衣物,椅背上搭了一条平角内裤和几只颜色可疑的袜子……他迅速垂下眼,平静地说:“不了,站会儿。”
莫商嗤了一声,斜靠在窗前,手肘搁在窗沿上,支撑着大半边身体的重量,夹着烟的那只手垂在身侧,偶尔抬起吸一口,青烟白雾绕在脸前,淡淡模糊了眉眼。
这位年近不惑的田径队主教,生了一双偏狭长的眼睛,窄细内双,眼皮很薄,半敛着,眼尾微微下至。
长跑组助教江静波喜欢研究面相,她说莫商这样的眼睛,没有表情的时候,总会透出一丝没由来的凉薄。
当时田径教练组正开会讨论下个月的训练计划,结果一帮人围着长桌正事不干,光唠嗑了。
莫商正对沈旭加项的事踌躇,中途思维劈叉听到了,便笑了一下,问她哪种凉薄。
江静波送了他四个字:薄情寡义。
莫商依稀记得,她当时还提了一嘴沈旭,说像他那样同龄人中身高太优越的男孩,大部分时间都要垂下眼看人,加上本身性格内敛,少言寡笑,也难免让人感觉凉薄。
但跟莫商的薄情寡义不同,沈旭的凉薄是冷漠疏离。
江静波最后又送了他们师徒四个字:冰川戈壁。
冰川冷冽,戈壁荒芜。
莫商在一片哄笑拍掌中朝江大师竖起拇指,夸了她一句文化人。
但此刻,莫商抬眼望去,男孩安静地靠在书桌前,依旧眉眼低敛,他却在冷漠疏离中捕捉到一抹不加掩饰的焦躁和不耐烦。
莫商吸了一口烟,在烟雾缭绕间问他:“没跟郝亮他们去聚餐?”
沈旭简短一句:“没有。”
他手伸到背后,手背贴着餐盒试了试温度,还好,夏天菜凉得慢,现下还有些烫手。
“买的饭?”莫商抬了抬下巴,“买这么多,吃得完?”
“还有我朋友。”沈旭说。
“哦,就那个……”莫商半抬起夹烟的手,虚起眼睛思忖片刻,“染了一头白毛,扎个小揪揪,长得比姑娘还好看的瘦高个?”
沈旭木起一张脸,想说不会形容可以不形容,况且那明明是浅金色,色盲吗还白毛……但转念又想,跟老莫掰扯这些实属浪费时间,索性缄口作罢。
他只求这个叔长话短说,别耽误他给辰哥投食,于是又短促地“嗯”了一声。
不过莫商并未细究,找沈旭来也确实有正事,一根烟燃尽,便切入了正题:“前两天看你还一副萎靡不振的蔫儿样,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出了改变。”
“就调整了后四步的节奏和起跳距离。”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莫商直起身走到床头柜旁,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来之前我说的话,还记得吗?”
“哪句?”沈旭问。
“……兔崽子。”莫商想把烟灰缸扔他脸上。
“如果是说我没胜负心不想赢的那些话,抱歉,记不太清了。”
莫商操起了烟灰缸。
沈旭别开脸,很低地笑了一下。
老莫轻嗤一声,放下烟灰缸,坐到床边又点了一根烟。
“其实百米决赛的时候,我就发现你跟之前不一样了,你很想赢,对夺冠的渴望前所未有的迫切。”他侧过眸子,眼神透出研判,“为什么?”
沈旭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韩星辰远远竖起的大拇指,以及那一句“跳高也去拿个第一吧。”,也或许是那一声穿越人潮,如箭矢般击中心脏的“加油!”
更或许,是少年沐浴在阳光里,眉眼垂敛着,一笔一画在他手心写下的“6CM”。
“因为不想让人失望。”沈旭说。
他其实更想说,是因为驯化的魔力。
韩星辰对他的任何要求,甚至可以说指令,无论多寡,无论好坏,他都会抱着使命必达的觉悟和信念。
但沈旭觉得说了老莫也不懂,他更懒得费劲解释。
老莫看着他没出声,眼睛里亮起诡谲的光,似是诧异,又夹杂着惊喜和类似一种“不愧是我的好大儿”的、耄耋老父般的欣慰和感慨。
沈旭当场就想泼他凉水,跟他说误会一场,此“人”非彼“人”。
但想想还是算了,老父亲手边是二指来厚的玻璃大烟缸。
要惜命。
“下半年就高三了,你如果要继续走这条路的话,很快就得面临选择了。”自主抬了辈分的莫商,看沈旭的眼神都透着慈祥,“跳高还是百米,只能选一样,你好好考虑清楚。”
沈旭点了一下头,以为差不多可以闪人了,回手拎起餐盒,听到老莫又问:“你自己心里有什么想法没?”
“没。”沈旭摇头,几乎没有任何思维上的停顿。
莫商顿时又想抓烟缸了,忍了忍,一脸烦躁地挥手撵人:“行了,还有大半个暑假,回去慢慢想。”
“嗯。”
沈旭抬脚就走,一点没耽搁,刚到门口,莫商懒洋洋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跟家里人商量商量,你一破小孩自个儿也想不明白。”
沈旭脚步一顿,随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
韩星辰摊在酒店大堂一角的沙发里,一手搭在扶手上,指间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另一只手里捏着一个银白色的金属打火机,拇指轻轻一顶,叮的一声,食指再往回一扣,咔的一声。
如此反复,像是给悄然流逝的时间配了音。
他刚刚看到沈旭了,拎着两大摞餐盒,快步穿过闹腾着喜庆氛围的大堂,步伐沉稳,目不斜视,几个眨眼间,高颀挺拔的背影就消失在通往电梯间的转角。
也不知道出门买个饭被谁招惹了,这大高个从头到脚,到后脑勺修得齐短的头发尖,都透着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不耐烦。
韩星辰掀起嘴皮笑了一下。
兜里的手机陡然作响,他摸出来一看,曲小玲。
“男神,你在哪儿?!”
曲同学焦急的声音灌入耳里,韩星辰瞥了眼面前茶几上的可乐,说:“大堂摊着,怎么了?”
“九哥说你人不见了,他以为你……”曲小玲的声音低了下去。
以为老子又跑了,是么。
“他没我号?怎么不自己打给我?”韩星辰莫名觉得心烦。
“他……有,”曲小玲迟疑着,“我也不知道……他可能……不好意思吧。”
“不好意思?”韩星辰乐了,“你觉得合理么?”
“……不合理。”
“所以。”
“所以?”
“你们九哥就是个傻逼。”韩星辰笑着说。
电话里静了两秒,随后传来曲小玲咯咯咯的鹅笑声,她边笑边叹气,说男神你嘴巴好毒。
韩星辰跟她又闲扯了两句,便挂了电话。
旁边不知道哪个宴会厅的婚礼散场了,门口鱼贯涌出一群宾客,新娘一袭红裙,笑眼送客,接受一拨又一拨“早生贵子,百年好合,巴拉巴拉”的祝福。
……吵死了。
半截烟摁进烟灰缸里,韩星辰起身,冷着一张脸往电梯间走去。
*
沈旭看着手机屏幕,上面是曲小玲刚刚发来的一条微信。
帅哥鉴赏大师:九哥,男神让你给他打电话!!!
三个惊叹号,除了强烈的迫切,沈旭竟还嗅到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退出聊天界面,打开了通讯录,指尖飞速划拉了好几页,找到了那个刚存进去不到24小时的新号码。
拇指按下的一瞬间,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电话嘟了两声,就接通了。
那边的人没出声,沈旭沉下一口气,轻声喊了一声:“辰哥。”
韩星辰似乎笑了,一阵微不可闻的气声,随后夹着淡淡鼻音的少年音传了过来:“作甚?”
沈旭看向床上掀开一半的被子,问:“你去哪儿了?”
“你没看字条?”
沈旭愣住。
韩星辰又说:“床头柜。”
沈旭的视线随即扫过去,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下压着一张黄色便签纸,酒店书桌上备着给客人用的那种。
其实他进门没多久就看见了,以为是自己之前留给韩星辰的那张,况且他当时正挣扎于对韩星辰“得而复失”的心慌失措和“这他妈就是命”的痛苦反思中,压根没功夫留意这是他辰哥留下的另一张。
沈旭走到床边,刚拿起那张字条,门口传来滴滴两声,他倏然转头望去,咔哒一声,房门打开了。
韩星辰立在门口,手机还贴在耳边,维持着正在通话的姿态,冲他扬了扬下巴:“看啊。”
沈旭怔了一瞬,目光落回到手里的字条上。
-下楼买瓶水。
瘦长的字体,连笔中张扬着轻狂,“水”字后面戳了一个重重的点,他细细一看,都戳穿了。
眼睫飞快扑了一下,沈旭不自禁地扬起嘴角。
“笑屁啊!”韩星辰懒步踱了进来,“某人喜欢留字条,我就顺了他的意呗。”
沈旭木了两秒,才意识到这个“某人”指的是自己。
韩星辰后脚一勾关上门,拎着两瓶可乐走了进来。
沈旭愣了愣,两瓶……
“这什么破酒店,冰箱也没一个,想喝口冰的还得自个儿下楼。”韩星辰走到书桌前,可乐瓶哐当一声砸在桌面,满满的怨气。
他捞起一瓶,拧开灌了一大口,仰着头,喉结上下一滑,下巴到脖颈拉出好看的弧度。
沈旭没出声,莫名地口干舌燥,轻咳一声,垂下了眸子。
他把字条对折,顺手揣进了裤兜,再一抬眼,视野里出现了一瓶可乐。瓶身裹着细密透明的水珠,捏着瓶口的手,手指细瘦修长,骨节分明,有几处覆着一层薄薄的茧。
视线顺着那只手缓缓移上去。
韩星辰正看着他,动了动手腕,可乐瓶跟着上下一晃,随后漫不经心地问:“喝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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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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