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杨大概正在午休，接起电话的一瞬间，声音暗哑，略带困倦。
“小旭……？”
简单一句，语气里的惊讶，令沈旭深感歉疚，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乔杨了，或者说，他极少主动联系乔杨，除非有事相求。
沈旭张了张嘴，忽地顿住。
以前跟乔杨打交道，他基本直呼“老乔”，有时心情不错，还会叫一声“小姨父”，但介于乔杨跟林俏岚已经分手，这两个称呼都已不再合时宜，他于是暗忖片刻，轻喊了一声：“乔医生。”
乔杨在电话那头笑，带着气声，微不可闻，透着一丝无奈。
“最近头痛又发作了吗？”
“没有，我只是……”沈旭斟酌着措辞，“有个事想向你咨询一下。”
“你说。”
“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我一直在找的那个朋友？”
“当然记得，”乔杨又笑了，“就那个你替人挨了一刀，人不仅连句‘谢谢’都没有，转头还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为了找他还让你小姨帮忙，结果把你小姨气够呛那个。”
一番温和带笑的阴阳怪气，沈旭顿时汗颜。
那阵子，小姨、乔杨，包括郝亮和曲小玲，似乎都因为他手上的伤，或多或少对韩星辰有过微词，有抱怨韩星辰不仗义的，也有替他惋惜不值当的。
在那段疯狂寻找韩星辰的日子里，就连沈旭自己，在某些情绪绷不住的瞬间，也难免心生委屈和怨怼。
可是，韩星辰有什么错。
他生病了，他……
“他失忆了。”沈旭低下头，闭上了眼睛，声音也随之低沉下去，“他不是不告而别，也不是故意躲我，他只是……丢了所有关于我的记忆……”
*
三伏天正午，哥老官依然生意爆棚，等到曲小玲一行落座，桌子已经翻了两轮。
本来是给沈旭和向睿川张罗的庆功宴，外带韩星辰重现江湖的接风酒，没想到三个主角，就来了一个，而重量级的那两位竟相携离开，不要太潇洒。
曲小玲捧着点菜的iPad，默默叹了一口气。
倒是靳加正，原以为听了向睿川一番情商兑水的发言，他必怒从心起，愤而拒绝，没想到这人两行清泪一抹，转头就跑去跟教练报备，最后竟真的跟来了。
一桌七人，六个男生，还有俩体育生，服务员推着小车过来，铺了满满一桌动物蛋白，曲小玲看着就饱了，刚入喉的半口果汁都在咕噜冒泡。
说是庆功宴，沈旭没来，桌上又坐了靳加正这个惜败者，虽然这人一直闷头干肉，嫩牛肉已经炫到第五盘了，但曲小玲还是忍住没有大张旗鼓招呼在座举杯欢庆，只默默凑到向睿川身边，不那么张扬地跟他碰了个杯。
“恭喜啊，小川，”她笑着晃了晃杯子，“第一次全国大赛就拿了铜牌。”
“谢谢小玲姐。”向睿川笑弯眼，一口干掉了芒果汁。
郝亮他们也挨个过来表示祝贺，碰杯的时候，低调得杯子里的啤酒泡都没翻一下。
一圈下来，向睿川连干五杯芒果汁，最终没忍住，打了个芒果味的嗝。
“小玲姐，”他一张嘴又是一个嗝，放下杯子，顺了顺胸口才继续说，“师哥那个朋友，我以前没见过呐。”
曲小玲笑了：“你当然没见过，沈旭跟他认识的时候，你还戴着红领巾敬队礼呢。”
“况且人也不是十中的。”郝亮替她补充。
向睿川有些惊讶：“原来不是我们学校的啊，我还以为是高中部不认识的学长呐。”
“我记得……”李鹿鸣拧着眉回想，“学神是四中的吧？”
郝亮笑眼深沉，点点头：“对，四中，百年名校哦。”
他接着就开始科普韩星辰的辉煌历史，从赛区第一，到全国第三，再到入选国家队，一番添油加醋、天花乱坠。李鹿鸣和龙浩虽早已耳闻，此时重温一遍，依然不明觉厉。陈志边听边鼓掌，跟打节拍似的，把曲小玲逗得肚子都笑痛了。
向睿川更是被郝亮说得一愣一愣的：“好厉害啊……”
他虽是体育生，但本身学习也不错，排名基本年级前十，好歹也是个学霸，属于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
但韩星辰早已超脱好学生范畴，是普通学霸们望尘莫及的鼎峰款。
向睿川垂下眼，幽幽叹了句：“难怪师哥那么喜欢他。”
此话一出，曲小玲眼皮狂跳，郝亮嘴角抽搐，九哥加三人虎躯一震。
唯靳加正一人不动如山，面不改色地把第六盘嫩牛肉倒进了辣油翻滚的锅子里。
“刚才师哥破了记录，我想跟他拥抱祝贺来着，结果被他推开了……”向睿川小声说。
“我也被拒了啊，”龙浩呵呵一笑，“那个逼还踹了我一脚。”
李鹿鸣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没事儿，正常，我跟大志还没上手呢，就被他一个眼神给刀回来了。是吧，大志？”
陈志默默点头。
“可师哥跟他抱了，”向睿川撇了下嘴，“还跟他说悄悄话。”
“这有什么，”龙浩手腕一翻，食指在几人间转了一圈，“咱哥几个，包括当时咱班那谁，许可为、蛋蛋他们，统共七八号人，早就一起被迫围观过你师哥跟人讲悄悄话了。”
“对对对！”李鹿鸣也想起来了，巴掌一拍，笑着附和，“大悦城广场，1月份的天，大晚上的，老北风那个刮啊，鼻涕泡都给老子吹出来了，九日那逼还让我们都站远点儿，嫌哥们碍了他的眼。”
曲小玲难以置信地眨巴眼，嘴角止不住往后咧：“还有这事儿？”
“那可不咋滴，”郝亮哼了两声，正要再开口，忽然顿住，凑到她耳边才悄声继续，“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沾上‘韩兄’，九日在不当人方面那是相当滴当人。”
“哎呀！”曲小玲怼他一拳，捂嘴乐开了花。
郝亮装模作样地搓着胳膊，笑得一脸满足。
“猴浪，”李鹿鸣凉凉地斜他一眼，“我劝你适可而止。”
郝亮哂笑：“你奈我何？”
“……飘了是吧？”李鹿鸣惊呆了，“你信不信——”
“不信。”郝亮一脸傲娇。
这嚣张欠抽的态度，连神经大条的龙浩都看不下去了，他大“操”一声，拍桌而起，捞过酒杯要跟郝亮拼酒，势要把这条不当人的畜生灌死当场，以正在座所有单身狗的威严。
“小川，熟了，可以吃了。”一直埋头干饭的靳加正终于想起嘴巴还能讲话，漏勺在锅里搅了搅，捞起几片嫩牛肉，悉数舀进向睿川的碗里。
“谢谢正哥。”向睿川夹起一片，裹了蘸料，嚼得没滋没味，没多会儿，又放下筷子，“小玲姐。”
曲小玲正旁观龙浩跟郝亮闹酒，转过头，笑看白痴的眼神都没来得及收回去：“咋了，小川？”
向睿川问：“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吗？”
“当然……”
作为旭星头号CP粉的曲小玲，第一反应是否认。
他们怎么能是朋友呢，他们必须是同城即同居，同框即打啵的小情侣啊。
但一对上向睿川干净清澈的眼睛，她一瞬间从狂热粉头切换至了知心大姐姐。
“当然啦，他们关系很铁的，韩星辰这次还专门一大早从苏州赶过来看你师哥比赛呢。”
向睿川抿了抿唇：“他去年看了吗？”
曲小玲愣住。
“前年呢？”
“唔……”
“这两年师哥大大小小的比赛，他看过几次呢？”向睿川眉眼微敛，十五岁的男孩，尚未学会掩藏情绪，“反正我一次都没见到过他。”
曲小玲彻底无语了。
是啊，一次也没有，因为男神失忆了啊，想想也挺可怜的，而苦苦等候近千个日夜的九哥，殊不知自己早已在那人记忆中被遗忘，说起来，似乎更可怜啊。
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CP头子不禁悲叹，大肠小肠，人生无常。
“沈旭那个朋友挺凶的。”炫完最后一片肉，靳加正开口说了本场第二句话。
曲小玲和向睿川一起看向他。
“我淘汰下场的时候，不经意跟他对了一眼，他当时看我的眼神有点冷，仿佛送了我两个字。”
“哪两个字？”
“出息。”
“……行吧。”曲小玲木然，心说没想到您除了炫肉，联想力也这么牛掰。
*
某两场婚礼似乎已近散场，酒店大门处，宾客们陆续离开，一黑一白两位新郎，一左一右笑脸相送。
人生四大喜，二人即将迎来各自的洞房花烛夜。
而沈旭并未侧目，神色和眼底的情绪早已被回来一路的烈日曝干晒尽，拎着两大摞餐盒，径直往电梯走去。
那家川菜馆的分量很足，每道菜都用了特大号的餐盒，老板娘米饭压了三大盒，装袋的时候还笑呵呵地说好吃下次又来。
沈旭摁了按钮，等待电梯下行。
“心因性失忆可以理解成人在重大打击或心理创伤下，一种过度甚至极端的自我防御。恢复期不定，因人而异，有的一两天，有的一两年，甚至更长。多接触相关的人事物，或者试试催眠疗法，说不定哪天灵光一闪，记忆就恢复了。”
跟乔杨的通话不过几分钟，可这一路，这段简短的对话已经在他脑子里循环了无数次。
“他唯独忘了我，是不是意味着……我就是他痛苦的根源？”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沈旭右手心的伤疤隐隐作痛。
他回想起韩星辰看到这道疤的一瞬间，眼神里流露出的震惊和恐惧，浑身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严崛仓皇起身，让他别激动，冷静下来……
“也许只是诱因，也可能完全随机，而你只是无辜躺枪，毕竟你并没有做任何伤害他的事。”乔杨试图在客观和主观之间寻求平衡，“小旭，还记得我以前提过的共情商数吗，停下来，不要多想。”
“可如果——”
“如果面对的勇气都没有，又何谈跨过去呢？”
液晶屏上的数字缓慢跳动。
四、三、二……
可如果跨过去是要再次面对无法承受的痛，那我宁愿他别再记起。
叮的一声，厢门缓缓打开。
空无一人的电梯轿厢，暗金镜面映照出少年挺拔料峭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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