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第一次知道《Liber tango》这支曲子，是小学五年级。
那年育人小学六十周年校庆，7班的节目是苏景灿的钢琴独奏《激流》。可临出演前一周，苏景灿攥着一本乐谱找到他，兴冲冲地说：小九，咱们一起弹这个吧。
那是沈旭第一次接触新探戈音乐，而这支改编自手风琴、小提琴以及钢琴三重奏的钢琴四手联弹版的《Liber tango》，有别于传统四手联弹的钢琴曲，高低音部仿佛两颗自由不羁的灵魂，各自精彩，却又缠绵至深。
沈旭看完乐谱，毫不犹豫地选了高音部，给出的理由是：可以少弹15小节。
苏景灿当时震惊地抓起他的手，强行跟他击了个掌，说：好巧，我也这么认为。
他们于是猜拳，三局两胜，沈旭输了。
后来偶而回想起来，苏景灿率性不拘，骨子里是双鱼座特有的浪漫和奇思妙想，的确更适合《Liber tango》里变奏更大胆新颖，强弱对比更鲜明的高音部。
沈旭记谱子很快，弹过几次基本不会再忘，非常擅长脱谱弹奏，比起沈晖的克己勤免和苏景灿的天赋，这是他弹钢琴的唯一优势。
令他好奇的是，从来只弹古典曲目的沈晖，竟然会弹这支曲子，并且刻意练习了高音部，甚至练到脱谱的程度。
但他没问，沈晖也未必肯说。
《Liber tango》的低音部一共98小节，节奏性贯穿全曲，当指尖敲下第一个音符时，巨大的红色帷幕徐徐拉开，宾客们手执香槟望向舞台，他们在等待，在憧憬，一场华丽而盛大的探戈。
16小节，高音部进入，沈旭侧眸看了一眼——沈晖低着头，身体微微向他倾斜，轻盈灵动的手指敲击着琴键，仿佛沉醉其中，半眯着眼睛。
聚光灯下，红衣舞者宛如女王，在万众瞩目中翩迁起舞，她高昂头颅，享受着众星捧月，却又悲悯苍生，以舞抗争世间不公，她豪迈、激昂，不卑不亢，也在寂夜收敛羽翼，顾影自怜。
四只手在琴键上跃动，沈旭聆听两段旋律纠缠、碰撞，完美交融。余光里，沈晖时而低头，时而仰头，身体随着弹奏的动作和音乐节奏轻轻晃动，似乎情难自抑。
81小节，来到全曲**——帷幕顷刻间垂坠，化作鲜花，蔓延遍野。鸟儿啼鸣，蝴蝶翩翩，人们惊呼喝彩，看舞台化作燃亮夜空的烟火。红裙在火光中摇曳，那一瞬间，她的舞台是漫天星空，是浩瀚宇宙……
沈旭低下头，平复稍快的呼吸，他看着自己手指，的确太久没有练习，一支曲子的强度就抖得筛糠。中间有好几节，他都没能跟上沈晖的节奏，尤其74小节，升降号太多，他弹错了至少3个音。
不出意外的话，沈晖接下来肯定又会不阴不阳地……
沈旭愣住，疑惑地转过头。
沈晖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头深埋下去，只余半张泛红的侧脸，他的下颌微微抽动，似乎正紧咬牙关，尽力遏制着什么。
“沈晖。”沈旭叫了他一声。
沈晖没有回应，只将头埋得更深。
沈旭蹙眉：“沈晖。”
沈晖依旧不语，甚至抬手挡住了仅剩的半张脸。
沈旭看着他，困惑而茫然，他不知道沈晖怎么了，活像小时候受了委屈缩成一团不肯讲话的样子，他倒宁愿沈晖酸他几句，嘲笑他废物点心，烂泥扶不上墙，一支曲子弹得稀碎，根本不配跟自己四手联弹。
冷嘲热讽也好，尖酸刻薄也罢，至少开口说句话。
操……
沈旭闭上眼睛，深换了一口气，心里无尽挫败。
“哥，”他伸手握住沈晖的手腕，“你怎么了？”
沈晖浑身颤抖了一下，被握住的那只手暗暗发力，跟沈旭较劲。可四体不勤的细瘦胳膊，哪里抵得过常年风吹日晒的体育生，沈旭只是稍稍用力，就把他的手拉了下来。
然后，他看到了沈晖的眼泪。
顺着通红的脸颊，扑簌簌地直往下淌。
沈旭心脏猛地一缩，仿佛看到小时候受了欺负的沈晖，也是这样无声落泪，每一滴都看得他心焦气躁，当下就要跑去帮他报仇出气。
但是此刻，房间里只有他们兄弟二人，他们刚刚还合作了一曲不算完美的四手联弹。
沈晖哭成这样，又是受了谁的欺负。
他吗？
那他又该找谁报仇出气呢。
自己吗？
仿佛无解的怪圈，沈旭深困其中，只觉得焦躁又无奈。
无声叹息间，他松开了手，余光里人影忽然一晃，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沈晖一把抱住。
“沈晖，你——”
视野里的脸飞速放大，模糊，沈旭只来得及偏过头，下一刻，沈晖冰凉的唇贴到了他的侧脸上。
沈旭脑子轰然一炸，猛地将人推开：“你干什么？！”
这一推，几近全力，沈晖狠狠撞到钢琴上，在高音区砸出一串尖锐杂乱的音符。
沈旭仓皇起身，后退了几大步，浑身血液直往头顶上冲，他双目赤红，呼吸沉急，胸膛因震惊和恐惧而剧烈起伏。
“沈晖你疯了吗！”他从牙缝中再次发出怒吼，“你到底想干什么！”
可沈晖却异常平静，背靠着钢琴坐在那里，仰头与他对视，甚至轻轻弯起了嘴角：“那天，你也是这么推开我的。”
沈旭怔愣住。
“你总是……”沈晖笑了笑，又轻蹙起眉，困惑而苦涩地低喃着，“你总是推开我，总是这样……”
“什么意思？”沈旭质问他，“那天是哪天，你出事的那天吗？”
他来找沈晖，就是为了那晚的真相，而此刻，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沈晖答非所问，“我其实是你，你其实是我……可你看看，这个房间里为什么会有两个人，你是你，我是我，这不合理啊，明明应该只有一个人才对。”
沈旭惊愕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疯话？”
“我说错了么。”沈晖歪着脑袋，天真迷蒙的样子，“我们本就是一体的呀。”
后颈一阵钝挫的剧痛，一股巨大的力量将那根生锈的铁丝猛地抽了出来，头皮仿佛被撕裂，沈旭踉跄了两步，差点痛晕过去。
他忽然想起体测完50米的那天晚上，沈晖缩在他怀里说了什么了。
沈晖说：小旭，我们是一体的。
以跟刚才纤毫不差的口吻。
沈旭努力想要理清头绪，可脑子里混乱不堪，白一片花一片，各种光怪陆离繁复交错，混杂着真相，和无穷无尽的癫狂。
我其实是你，你其实是我
我们是一体的。
为什么会有两个人，明明应该只有一个人才对。
“所以……”他哽咽着开口，“那天晚上，你是自己跳下去的，对么？”
“不是！”沈晖尖声大喊，“是你把我推下去的！你想杀了我！你想让我死！你不记得了吗，你这个疯子！是你害我摔断了腿，害我成了一个瘸子！”
“不可能！”沈旭吼了回去，忽又顿住，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紊乱的心跳和充斥全身的狂躁，“我不可能推你，我怎么可能……”
“我怎么可能伤害你，”他咬紧牙，心痛至极，“沈晖，你是我哥哥，我们是亲兄弟，我们小时候那么好，那么亲密……我怕你受委屈，怕你受欺负，想方设法地保护你，为你打架，为你考试交白卷，把自己变成废物……”
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辩解，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悲伤，第一次反抗对他质疑和指责。每说出一个字，都像是剥下一把桎梏的枷锁。那些枷锁经年已久，嵌进了血肉，每落下一把，都会带出汩汩鲜血。
可同时，也卸下了万钧重负，仿佛新生，重新学会呼吸。
“哥哥，我曾经……那么喜欢你，怎么可能，把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推下去……”
“……你别说了，”沈晖整个人垮了下去，仿佛一瞬凋零的水仙，“不要再说了……”
房间里骤然沉寂，空气凝冰。
沈旭沉默地走到的床边，坐下，大口喘气。
他回忆着那天晚上，临近午夜，一道闪电招来了滚滚惊雷，霎时间疾风骤雨，仿佛末日将至。沈晖敲他的门，怀抱着松软的枕头，问他可不可以跟他一起睡。
沈旭欣然同意，搭着哥哥的肩，一边笑他胆小鬼，一边把人塞进了自己的被窝。
在那晚之前，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学着如何拒绝沈晖。
再之后……
再之后他睁开眼睛，已是天光大亮。
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老爸冷冷地看着他，老妈哭红了眼睛，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面对连声的指责和质问，沈旭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失忆了。
但其实，他什么都没做。
放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攥成了拳。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沈旭心里想着，明明是沈晖疯了，他的哥哥疯了。
他会因为创伤而失忆，沈晖也会因为创伤而篡改自己的记忆，那一晚，他们都是受害者。
只是一切罪责全都无情地加诸到他身上，他背负了五年莫须有的罪名，五年，以一个罪人的身份活着。
“小旭。”沈晖忽然喊他。
沈旭转过头。
“你忘了吗，”沈晖微微一笑，“存在即原罪。”
沈旭看着那个笑容，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某一个瞬间，他觉得沈晖可怜至极。
“你觉得，”他问自己的哥哥，“那天晚上，我为什么会把你推下去？”
沈晖蹙眉，认真思忖片刻：“因为你想杀了我。”
“胡扯，”沈旭冷哼一声，“那你呢，想杀了我么？”
“大概吧。”
“……傻逼。”
紧攥的拳头松开了，沈旭起身走过去，屈起食指，一点点揩干沈晖眼角的泪：“别哭了，难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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