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晖发来的航班从费城出发,中转法兰克福,到达首都机场的时间是早上8点半,沈旭必须6点出发,才能在这之前赶到机场。
头天晚上,沈旭照例十一点上床,可向来入睡快的他,这一晚却破天荒失眠到后半夜,凌晨大约2点多才勉强合上眼。
第二天清晨,他被闹钟叫醒,只觉得浑身瘫软,头昏脑涨,只想躺回去彻底摆烂。
去他妈的沈晖,去他妈的接机,地球毁灭了他今天也要睡死在这张床上……
沈旭挣扎着起身下床,洗澡,换衣服,出门,十分钟搞定,外面早餐摊随便对付一口,叫的车就到了。
他每天都在祈祷地球毁灭,早已构不成威胁。
他只怵韩星辰。
辰哥的威胁才是一切原动力。
算下来,沈旭统共睡了不到三个小时,而这宝贵的三小时,他也并非高质量的深度睡眠。
沈旭做了很多梦,梦里全都是小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他还会乖乖地叫沈晖“哥哥”,那时候,他们是真的兄友弟恭,甚至可谓亲密无间。
因为双胞胎的缘故,他和沈晖刚进幼儿园就成了焦点,豆丁大的孩子们看见他们俩,全都好奇地围过来搭话。
有几个熊孩子看不顺眼,隔三差五地犯个贱。沈旭从小就是个谁都不服的混不吝,熊孩子们吃过一两次亏,就把目标集中在性格沉静内敛的沈晖身上。
他们藏他的手帕,在他领小红花的时候起哄,还把臭虫丢到他午睡的小床上。
那天午睡,沈晖蜷在沈旭的床上哭,沈旭就抱着他说:哥哥,你别哭,我帮你把他们全都揍一顿。
可沈晖却摇头,紧紧攥着他的胳膊说:小旭,如果我是你就好了,要不然,你变成我也行。
沈旭有听没有懂,但他守诺,下午趁那几个男生扎堆去厕所时,一个人跑去把他们都堵了。他一个人肯定双拳难敌数手,但他就揪着最嚣张的那个揍,把人揍得鼻涕混着鼻血糊了一嘴,而他自己也鼻青脸肿,还被老爸勒令罚跪不准吃晚饭。
那天晚上,沈晖偷偷给他拿来果汁和蛋糕,是那种小小的一个,装在卡通纸杯里的蛋糕。
沈晖安静地看他吃蛋糕,离开时又说了同样的话:如果我是你就好了。
但沈旭依旧听不懂,只觉得沈晖奇奇怪怪的,干嘛非要变成他,他小红花又没沈晖拿得多……
直到上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期末体测50米的前一天,沈晖跟他说:小旭,明天你替我跑吧。
当时沈晖在1班,沈旭在7班,他们的体育课分别是下午的第一节和第二节。
那天下午,沈旭跑了两次50米,一次8.1秒,一次8.3秒,体育老师的成绩列表上,年级第一名和第二名,依次写着沈晖和沈旭的名字。
沈晖很满意,晚上跑来他的房间跟他一起睡。黑暗中,沈旭听到自己的哥哥轻声笑着说:看吧,没有任何人发现,我其实是你,你其实是我。
沈旭很困了,迷迷糊糊地感觉沈晖钻进了他怀里,软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些模糊失真,好像跟他说了什么,但他听不太清,半梦半醒间只记得沈晖叫了他的名字:小旭……
“小旭。”
沈晖恍惚间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机场等着接机,而他要接的人已经到了。
沈晖喊了他之后,就停在了原地。
或许刚才回想起那些梦,回想起他和沈晖的年幼时光,沈旭隔着栏杆看着自己的哥哥,心底深处浮升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柔软情绪。
沈晖戴着一副暗茶色墨镜,穿着短袖白衬衣和浅蓝色的牛仔裤,他似乎瘦了,也可能衬衣是oversize的款式,松垮垮的,空落得有些夸张,露在袖口下的手臂,细瘦而苍白,蜿蜒着凸起的青筋。
沈旭绕过栏杆走过去,沈晖摘下了墨镜。
一模一样的脸,同样浅琥珀色的眼睛,睫毛很长,落下阴影,可沈旭注视的视线却需要稍微往下。
似乎姥爷寿宴之后,沈晖的身高就停在了那里。
这接近10公分的身高差,或许是他造成的,沈旭一想到这些,后颈那根生锈的铁丝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移开视线,垂眸扫了一眼。
沈晖没有说谎,他的行李的确很多——两个28寸的拉杆箱,其中一个箱子上放了一个55寸的旅行袋,右肩上还挂了一个背包。
沈旭拉过两个箱子,拉杆一侧并在一起单手扶着,又伸手去拿沈晖肩上的背包。
沈晖像是吓到了,侧身躲了一下,但沈旭已经快他一步抓住肩带,把背包拎了下来。
沈旭背上背包,一手一个拉杆箱,推着往前带路:“跟我来。”
“去哪儿?”沈晖问。
“7号通道,”沈旭说,“网约车在那儿上车。”
顾忌到沈晖的腿疾,沈旭刻意放慢了脚步。沈晖却并不与他并行,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沉默地跟在后面。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缓慢前行,背景是人流如织,行色匆匆的机场大厅,一眼望去,如同两段视频变速叠加,剪辑在一起的镜头画面。
快到上车点时,司机打来电话催促,沈旭出门太急,忘记带耳机,只能抬高一边肩膀,夹着手机接听,刚开口“喂”了一声,手机就被人抽走了。
沈旭诧异地转过头,看到沈晖拿着他的手机跟司机说:“不好意思,我们马上到了,麻烦你再等一下。”
说完挂断,把手机递还过来。
沈旭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接过手机揣进了裤兜。
到了7号通道,网约车打着双闪停在路边,沈旭让司机打开后备箱放行李,沈晖慢慢走到了后座车门旁。等沈旭放好行李,扣上箱门,一抬眼,发现沈晖还站在那儿没动。
沈旭走过去,眼神透出疑问,沈晖侧过头,沉默地跟他对视。
几秒之后,沈旭伸手拉开了后座车门。
沈晖扶着车门坐进后座,动作缓慢,却很稳,抬进右脚时,沈旭看到他的眉心颤了一下,但神色平淡如常,透着骄矜。
等人坐好,沈旭关上车门,自己拉开副驾车门坐了进去。
“是去下单的地址吗?”司机问。
“嗯。”沈旭闭上了眼睛。
从机场到家,驾车差不多一个小时,他本想浅眯一会儿,哪知竟真的睡着了。司机叫他的时候,他尚半梦半醒,直到后颈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短促的刺痛瞬间惊醒了他的神志。
沈旭猛地回头,看到沈晖正面无表情地把一支钢笔插进笔筒,他顿时无语地抹了把后脖子,没搞懂什么样的奇葩才能随身揣支钢笔。
但转念又想,沈晖啊,那没事了。
“哥们儿睡挺好啊。”司机笑着调侃。
“后备箱。”沈旭推门下车。
把行李一一拿出来后,沈旭发现他那个奇葩哥哥还坐在后座没动弹,他心里骂了句“有病”,走过去替这位大少爷拉开了车门。
沈晖慢悠悠地下车,站定,戴上墨镜,浑身上下依旧一股子欠抽的骄矜。
庭院里那棵槭树正值繁茂,阳光透过纤薄的五爪叶片,洒下莹莹翠绿的斑驳。高大厚重的檀木大门,早已褪去曾经的威压,如今只是两扇普通的、无需仰视的门板。
进门时,林婶正在客厅收拾,她已经在沈家帮佣很多年了,几乎是看着沈家兄弟长大的。
妇人经年见老,双鬓已些微泛白。
“小旭来了。”林婶看到他有些惊讶,大概没料到非节非假的,沈家半隐形的小儿子竟然会现身。
沈旭颔首打招呼:“林婶。”
林婶看见那一大堆行李,连忙上前想帮忙拿进去,沈旭抬手虚拦了一下,婉拒了:“没事,我自己来。”
“小旭去机场接我了,”沈晖绕过他们,边往里走边吩咐林婶,“他中午在家吃饭,你多准备两个菜。”
“哎好,我去看看冰箱,汤倒是炖好了……”林婶碎碎应着,转身回厨房了。
沈旭把行李全部拿进客厅,两个箱子并排靠墙放着,背包丢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我先洗个澡,你把东西都放我房间去。”沈晖盯着自己的背包,“还记得是哪间么,三楼,尽头,就在你的房间对面。”
沈旭没出声。
他忽然想起苏景宓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沈旭,你就是个怂货!沈晖吃定了你这种性格,他把你吃得死死的,你知道吗!”
苏二果然犀利,沈旭叹了口气,决定忍他哥最后一次。
行李全部搬去沈晖的房间,所幸有电梯,倒不用他真的扛着箱子腿上三楼。
沈晖进屋就直接去洗澡了,浴室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沈旭把行李放好就没再逗留,出去时反手带上了房门。
门上的木质铭牌哐当一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晖 Cypher。
而在这扇门的对面,沈旭转回头,是一模一样的另一扇房门,门上挂着同样的木牌,上面刻着——旭 Silva。
门后面,是他的房间。
细想来,从小到大,抛开之后的变故不说,父母对他和沈晖,近乎绝对公平——相同的穿衣打扮,相同的发型,一起学钢琴,假期一起参加补习班,就连他们各自房间的装修风格,家居摆件,床单被套的款式颜色……全都毫无二致。
两间卧室,一间朝南,一间朝北,门对门,俨然镜像。
沈旭往前跨出两步,握住门把手,手指用力收紧,突兀的关节连带筋腱顶着皮肤,泛出苍白。
自从离开家,五年了,他再也没有进过这个房间,即使偶尔回来吃一次饭,也是吃完就走,来去匆匆仿佛赶场,赶的还是他并不擅长的场子,除了格格不入,就是一屋子尴尬和各怀心思。
沈旭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还是他走之前的样子——黑色铸铁大床,松软的撞色绒地毯,转角的灰色沙发,房间一隅的钢琴,宽大的书桌、放着纯色抱枕的转椅,一整面直抵天花板的书墙,带滚轮的木质阶梯,旁边拐进去是衣帽间,斑马造型的矮脚凳还摆在正中间……
几乎,不,完全没有任何变化。
某一个瞬间,沈旭产生了幻觉,五年的时间仿佛被啪一下拍扁,压缩成了须臾一瞬,他也并没有离开那么久,顶多只是溜出门买了一根冰棍儿。
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关着,透过纯白的纱幔,只能隐约看出露台栏杆镂空雕塑的轮廓。
沈旭走过去,轻轻将纱幔撩开一条缝,来不及看清什么,后颈到头皮骤然的剧痛,迫使他触电般缩回手,同时趔趄着后退了两步。
五年前,沈晖就是从这个露台摔下去的,右脚距骨和跟骨骨折,治疗期间距骨缺血性坏死,之后就成了瘸子……
“你的房间从来没动过,林婶每天都会打扫。”沈晖出现在门口,双臂环抱靠在门框上,“保持得很好吧。”
他换上了宽松的棉T恤和短裤,因为刚洗过澡,发梢湿漉漉的,脖子上还泛着被热水浸润的暖乎乎的浅粉,露在裤腿下的两条小腿,瘦而笔直,仔细看会发现,他右脚脚踝比左脚细了一圈,踝骨异常凸出,仿佛快要撑破皮肤。
沈旭胸口闷塞,移开了视线。
“被子枕头这些都是干净的,”沈晖直起身进屋,走到钢琴旁,“钢琴也会定期调音检修,随时都可以弹。”
他掀开琴盖,指尖从c5到c3,划过整个高音区,然后坐到了琴凳上,但只坐了右边一半。
他侧过头看向沈旭,拍了拍琴凳空余的位置:“一起吗,Liber Tango?”
沈旭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姥爷七十寿宴那天,沈晖也曾邀他一起弹奏这支曲子,但他当时拒绝了,给出诸多理由,譬如手僵了,没有琴谱,不会弹了……
沈晖似乎对《Liber tango》相当执着,时隔多年,再一次向他发来了邀请。
与其说邀请,倒不如说是乞求,他看到那双与自己毫无二致,浅琥珀色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水光。
沈旭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走过去,坐到了沈晖的身边。
他抬手覆上黑白琴键,那些早已被他掩埋于尘,遗弃在时空废墟里的记忆和音符,倏然间苏醒于他微颤的指尖。
“真的很久没弹了,”他开口,声音低哑,“可能,会跟不上……”
“没关系。”沈晖轻声说。
有关苏景宓的情节和沈晖第一次邀请沈旭四手联弹《Liber tango》的情节,分别在《凛冬》第29章和第81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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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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