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最后的意识被困在永恒的黑暗与窒息里。
指尖触碰到的冰冷石壁纹路,是那座年代成谜、结构精绝古墓的墓道壁。
身为历史系教授,她破解了无数尘封的谜题,却最终被一个坍塌的陷阱困死在自己毕生追寻的“历史”之中。
尘土灌满口鼻,意识沉入无边的混沌。
龚毅的世界则在极致的白光和震耳欲聋的轰鸣中粉碎。
实验室安全规程的警报声仿佛还在耳畔尖啸,但瞬间就被席卷一切的爆炸能量吞噬。
作为负责新型能源材料临界测试的首席技术员,他亲眼看着监控屏幕上代表稳定性的绿色曲线陡然飙升、突破极限,下一秒,剧痛和灼热便将他彻底撕裂,意识归于虚无。
剧痛。并非爆炸的灼烧或墓穴的挤压,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被强行塞入狭窄容器的钝痛和眩晕。
陈雪艰难地“睁开眼”——如果那模糊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能称之为“看见”。她感觉自己被温暖而粘稠的液体包裹着,四肢沉重得无法动弹,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肺部尖锐的刺痛和喉咙里无法抑制的呛咳与啼哭。
一个陌生的、属于婴儿的、嘹亮而绝望的哭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混乱的信息碎片冲击着她残存的意识:晃动的人影、嘈杂模糊的说话声、刺鼻的熏香混合着血腥气……还有一股无法言喻的虚弱感,像潮水般不断试图将她拖回黑暗。
“我在哪?这身体……不是我的!”
前世古墓窒息的阴影瞬间笼罩,她本能地挣扎,却只换来更剧烈的啼哭和一双温柔却带着薄茧的手的笨拙安抚。
龚毅的意识则在持续的嗡鸣和尖锐的幻听中挣扎苏醒。
他感受到刺骨的寒冷,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
同样模糊的视野,同样无法掌控的脆弱肢体。他试图思考,大脑却像生锈的齿轮,运转滞涩无比。
剧烈的生理反射让他胃部翻江倒海,呕吐的**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嚎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一张写满焦虑和疲惫的妇人脸庞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晃动,温热的液体被强行灌入,带来的是更强烈的恶心和呛咳。
能量失控?空间扭曲?这身体……神经元发育完全不匹配! 作为科研人员的理性在尖叫,却被婴儿纯粹生理性的痛苦和失控感彻底淹没。
他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具小小身体的每一次不适和外界的一切摆弄,像一台被强行塞入了超规格核心却只有原始驱动程序的机器。
最初的几年,是灵魂与躯壳的残酷磨合。两个来自异世的灵魂被困在幼儿脆弱的身体里,经历着无法言说的煎熬。
陈雪花了漫长的时间才勉强适应这具身体的生理需求。
她像一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观察者,被迫学习这个世界的语言、礼仪,忍受着婴幼儿无法自控的排泄、啼哭,以及那几乎要将她灵魂撕裂的脆弱感。
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不属于孩童的沉静眼神和对周遭事物过于专注的审视。靖北王府的富贵滔天与府外隐约传来的流民哀嚎、兵戈之声形成了刺耳的对比,刺激着她历史学者的神经。
她常在夜深人静时,望着雕花窗棂外的冷月,无声地质问:这究竟是哪个走向末路的王朝?
她那“父王”陈戍,那位威仪日重的异姓王,温和表象下翻涌的野心,她看得分明。
母亲柳氏,温柔娴静,是她在冰冷王府中唯一能汲取的暖意。
龚毅的适应过程同样痛苦。
将军府的规矩森严,尚武之风浓烈。他被迫进行着可笑的“幼儿操练”,忍受着兄长的“武力炫耀”和父亲审视的目光。
这具身体的协调性远不如他前世千锤百炼的躯体,笨拙的动作常引来嗤笑。
他努力控制表情,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成年人的疏离和审视,让将军夫人李氏时常忧心忡忡地抚摸他的额头,以为他生了怪病。
他利用一切碎片时间,观察着府邸的建筑结构、仆役的言行、父亲书房偶尔泄露的只言片语,拼凑着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和社会结构。
前世科研的思维模式让他本能地开始分析一切可利用的资源、潜在的危险和可能的生存策略。
将军府囤积的粮草数目、兵器的质地、城外流民营的规模,都成了他脑中默默计算的数据。
永昌七年,春末。靖北王府张灯结彩,笙歌鼎沸。五岁的陈雪,靖北王陈戍唯一的掌上明珠,将在今日被正式册封为“平乐郡主”。圣旨已至,仪式隆重。
王府正殿被布置得富丽堂皇,熏香馥郁得几乎令人窒息。宾客如云,皆是北境有头有脸的人物。
陈雪穿着繁复华丽的郡主礼服,小小的身躯被层层叠叠的锦缎和金玉饰品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端坐在母亲柳氏身侧,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维持着符合身份的“端庄”,眼神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冷静地掠过一张张或谄媚、或敬畏、或暗藏算计的脸。她看到了父亲陈戍志得意满的笑容,看到了宾客们觥筹交错间交换的微妙眼神。
这哪里是孩童的生辰宴,分明是权力盛宴的序曲。
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混在浓香中,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前世古墓里陈腐空气的记忆瞬间被勾起,她放在膝上的小手微微蜷紧。
镇北将军龚振携家眷出席。龚毅穿着比他兄长稍次但同样精致的小袍子,跟在父母身后。他板着小脸,努力忽略身上布料摩擦带来的不适和宴会嘈杂声浪对神经的冲击。
他同样在观察:王府侍卫的站位、宴席食材的奢靡(许多他前世只在文献里见过的珍馐)、宾客们腰间玉佩的成色所代表的财富……一切都指向这个统治结构的根基正在加速腐朽。
他目光扫过主位,看到了那个被华服包裹的小小身影——靖北王的女儿。她的眼神……龚毅心头微微一跳。
那不是五岁孩童该有的懵懂或兴奋,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疲惫的清醒?像实验室里透过高倍镜片观察样本的眼神。
册封仪式冗长而繁琐。当陈雪终于僵硬地完成最后一道礼节,被引至偏殿稍作休息时,龚毅也恰好被母亲李氏(与靖北王妃柳氏是闺中密友)带着过来问候王妃和“新晋郡主”。
“雪儿妹妹,恭喜你呀,成了尊贵的郡主了。”李氏温柔地笑着,将有些局促的龚毅往前推了推,“毅儿,快给平乐郡主见礼。”
龚毅依着母亲教导,像模像样地拱手作揖,用稚嫩的童声说:“恭喜平乐郡主。”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撞上陈雪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沉静,但此刻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和探究?
陈雪微微颔首,奶声奶气却吐字清晰:“谢过龚家哥哥。”
她的目光在龚毅脸上停留了一瞬。这个将军府的次子,刚才在殿上,当司礼官念到“永昌”年号时,他嘴角似乎极其短暂地、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
那是……嘲讽?一个五岁孩子?
气氛有些微妙。柳氏和李氏这对闺中密友正亲热地叙话,话题围绕着孩子。
柳氏轻抚陈雪的鬓角:“雪儿这孩子,从小性子就静,心思也重,不像个娃娃。”
李氏也叹道:“毅儿也是,常常一个人发呆,问他想什么,也不说,老气横秋的。”
两个母亲相视而笑,带着几分无奈和宠溺。两个孩子却安静地站在一旁,仿佛置身事外。
就在这时,一个侍女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是两盏精致的甜羹,恭敬地奉给陈雪和龚毅:“郡主,公子,请用些甜羹润润喉。”
陈雪看着那琥珀色、点缀着金箔的羹汤,前世某个著名的、极具时代讽刺意味的小品台词毫无预兆地跳入脑海。
她端起甜羹,用小勺子轻轻搅动,仿佛自言自语般,用只有近处几人能听到的音量,奶声奶气地、清晰地念出了第一句:
“这宫廷玉液酒……”
她的话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她的眼睛,却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紧紧锁定了龚毅的脸,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这是试探,是孤注一掷的漂流瓶。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龚毅正端起他那碗甜羹。当那五个字清晰地钻进耳朵时,他端碗的手猛地一颤,碗里的甜羹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几乎泼洒出来!他猛地抬头,瞳孔在刹那间收缩到了极致,脸上刻意维持的孩童式平静面具瞬间碎裂,露出底下无法掩饰的、成年人的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他死死盯着陈雪,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她。
前世实验室里,工作之余同事用手机外放的经典小品台词……怎么会?!在这个世界?!从一个五岁的“郡主”口中?!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荒诞的希望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脏。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失态地跳起来。
他强迫自己迎上陈雪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嘴唇微张,一个同样属于前世网络时代、刻入无数学生DNA的、验证逻辑与秩序的“暗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从他口中艰难地、低沉地吐出:
“……一百八一杯?”
紧接着,像是怕对方无法确认,又或者他自己也需要更确凿的证据,他几乎是立刻、急促地、用更低的声音补上了另一句,如同接头密码的最后确认:
“那……奇变偶不变?”
陈雪端着甜羹的手,也在听到“一百八一杯”时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而当那熟悉的数学口诀——“奇变偶不变”——从龚毅口中清晰吐出时,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
她的小脸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但眼底深处,却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那是一种找到了同类的狂喜,一种被巨大荒谬感冲击后的眩晕,还有穿越以来积压的所有孤独和恐惧找到了宣泄口的激动!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颤。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地将那勺根本没心思喝的甜羹送入口中,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尝不出丝毫滋味。
她抬起眼帘,再次看向龚毅。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仅仅是审视,而是充满了确认后的复杂激荡——震惊、狂喜、难以置信、如释重负……以及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在两位母亲温柔的注视下,在王府偏殿熏香缭绕的暖融空气中,两个小小的孩童,用只有彼此能懂的眼神,完成了一场穿越时空的、惊心动魄的相认。
陈雪咽下那口象征性的甜羹,对着龚毅,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糅合了孩童天真外壳与灵魂深处巨大波澜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宴会依旧喧嚣。陈雪被封为“平乐郡主”的荣耀响彻王府。但在两个小小的灵魂深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平乐”……陈雪咀嚼着这个封号,看着窗外被晚霞染红却透着暮气的天空,只觉得无比讽刺。乱世将至,何来“平乐”?这金尊玉贵的郡主头衔,不过是风暴中心最华丽的祭品。
龚毅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沉默地看着窗外掠过的、渐渐显出萧索之意的街景。将军府高大的门楣在望。他攥紧了小小的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不再是孤独的异类了。但确认了同类的存在,并没有带来轻松,反而让前路的沉重感更加清晰。
一个历史教授,一个科研人员……两个来自现代的灵魂,被困在末世王朝的稚嫩躯壳里。没有金手指,只有前世的知识和此刻洞悉乱世将临的冰冷清醒。
“毅儿,怎么了?是不是累了?”母亲李氏关切地将他揽入怀中。
龚毅将头靠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爆炸的白光与实验室的幻影似乎又在眼前闪烁,但这一次,与之重叠的,是靖北王府的奢靡、城外流民的哀嚎,以及……偏殿里,那个小女孩眼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惊魂未定却又燃起异样光芒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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