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夜宴的喧嚣如同沉入水底的巨石,余波还在水面下暗涌。
丝竹声的尾巴被厚重的殿门截断,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陈雪(揽星)在宫灯幽微的光线下疾行,深红的宫装裙摆扫过冰冷的地砖,环佩轻响也被她刻意压低的呼吸盖过。
夜风从廊柱间穿过,带着刺骨的寒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熏香气味。
阿岁的身影从廊柱阴影中无声滑出,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墨痕。
她贴近陈雪,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公主,二公子(陈烁)……半个时辰前,密会了西平侯的使者。在……西苑角门外的‘醉仙居’,天字丙号房。人刚走。”
西平侯!
陈雪脚步没有丝毫停顿,面容在晃动的光影里沉静无波,唯有宽袖下,攥着丝帕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二哥陈烁……这个被父亲忽视、被嫡母压制、平日里只知斗鸡走马、在她眼中近乎透明的庶出兄长,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搭上了西平侯那条毒蛇?
冰窖入口的暗门在栖梧阁内室书架后无声滑开,更深的寒意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沾染的、属于宴会的暖腻脂粉气和虚假热情。
沿着狭窄的阶梯下行,空气里弥漫开金属、胶质与冰冷岩石混合的独特气息。
下方隐隐传来有节奏的敲打声和低语。
巨大的冰窖深处,被改造的工坊区域炉火熊熊,驱散着刺骨的阴寒,却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关乎生死存亡的紧张。
工作台上,几副近乎完成的人皮面具在火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非人的光泽,边缘薄如蝉翼,贴合处的肤色过渡已臻完美,青白中带着一丝“死亡”的僵冷。
龚毅(淬锋)正俯身,用极细的刻刀在另一副面具雏形的眼角处做最后的微调,使之更显疲惫和一种濒死的灰败。
炉火在他沉静的侧脸上跳跃,专注得仿佛在雕琢一件传世珍宝,而非用于焚尸灭迹的逃生道具。
“二哥陈烁,”
陈雪的声音在空旷的冰窖里响起,像一块冰投入火炉,带着清晰的冷意,瞬间打破了工坊的专注氛围。
“刚刚密会了西平侯的使者。醉仙居,天字丙号。”
龚毅手中的刻刀悬停了一瞬,随即稳稳落下,完成最后一笔细微的刻画。
他直起身,目光从面具上移开,投向陈雪,深黑的眼底不见波澜,只有一片了然和冰封的锐利。
“哦?”
他放下刻刀,拿起旁边一块沾着特殊油脂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
“看来我们这位二哥,终于不甘心只做个王府里的富贵闲人了。是觉得西平侯的船,比王府这艘注定要沉的破船更结实?”
他的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
陈雪走到工作台边,指尖轻轻拂过一副已完成的面具冰冷的“脸颊”,那触感滑腻而诡异。
“他以为攀上西平侯,就能踩着我往上爬?”
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纹。
“蠢货。西平侯要的是王府倒下的肉,他陈烁,顶多是块塞牙缝的点心。”
龚毅走到悬挂的北境地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片被朱砂特意圈出的“三不管”混乱地带。
他的指尖重重按在其上,声音低沉而果决:
“正好。他这份急着献上的‘投名状’,我们就收下了。让它成为点燃我们那场‘意外’的……第一颗火星。”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冰窖里的炉火噼啪爆出一个火星,短暂地映亮了两双年轻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无需更多言语,一个利用陈烁的急迫与愚蠢、加速“金蝉脱壳”的计划瞬间成型。
栖梧阁内室,烛火通明。陈雪(揽星)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是田庄的账册和厚厚一叠地契文书。
窗外夜色浓重,寒风卷着枯枝,发出呜呜的怪响。
阿岁脚步轻快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看似普通的锦盒,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公主,都办妥了。按您的吩咐,田庄那边新收上来的‘要紧’账目副本,还有……‘那些’地契的誊抄文书,都放在显眼处了。
老管事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当是寻常归档。”她将锦盒放在书案一角。
陈雪的目光掠过锦盒,落在窗棂投下的摇曳阴影上,声音平静无波:“知道了。下去吧,今夜不必守夜。”
“是。”阿岁应声退下,细心地将内室的门轻轻合拢。
更漏滴滴答答,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窗棂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像被风吹动,又像被什么极小的硬物撬了一下。
一道黑影,如同最灵活的狸猫,无声无息地从半开的窗户缝隙滑了进来,落地时连一丝灰尘都未曾惊起。
黑影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灼灼发亮的眼睛,带着紧张、兴奋,还有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他目标明确,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迅速扫视书案。
那叠放在最上面、与旁边陈旧卷宗截然不同的崭新文书瞬间抓住了他的视线。
正是锦盒旁那几份誊抄的田庄地契!
陈烁(黑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屏住呼吸,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异常精准地伸向那叠文书。
入手是纸张特有的凉滑触感。
他看也不看旁边那个锦盒,迅速将这几份“地契”揣入怀中最贴身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惊动任何人,才又如鬼魅般翻出窗外,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内室恢复了死寂,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唯有书案上,那个装着真正核心田庄地契原件的锦盒,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翌日,靖北王陈戍的书房。
檀香的气息也无法驱散那股沉重的焦躁。
陈烁垂手立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胸膛挺得笔直,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激动和一丝邀功的忐忑。
他双手将那份“誊抄”的地契文书奉上,声音带着刻意的沉稳:
“父王,儿臣昨夜……偶然发现,三妹(陈雪)似乎对那几处靠近西平侯势力边界的田庄格外在意,账目来往频繁异常。
儿臣忧心她年轻识浅,恐被有心人利用,或……另有所图,故斗胆将此关键地契取来,呈献父王定夺!”
陈戍连日操劳,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戾气。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扫过那份文书,并未细看纸张的成色与墨迹的新旧,目光只死死盯在代表那几个田庄位置的地名上。
靠近西平侯边界……
频繁账目……
龚毅那小子似乎在那边也有布置……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坚硬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西平侯的使者在宴后那份咄咄逼人的密函,还有前线催命的军报,如同两条绞索勒在他的脖子上。
军饷!
军械!
他需要能立刻变现的东西!
“嗯……”
陈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哼,一把抓过陈烁手中的文书,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看也没看满脸期待的儿子,对着侍立一旁的心腹幕僚,声音嘶哑而急促:
“拿这个!立刻去找西平侯的人!告诉他们,本王要用这几处田庄,换他们手上那批现成的军械和五千石粮食!告诉他们,立刻交割!
本王……等不起了!”
话语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
幕僚躬身接过文书,快步退下。
陈烁还维持着献上文书时的姿势,脸上极力绷着的沉稳表情,在父亲那句“换军械粮食”的嘶吼中,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窜起。
父王……
不是该赞许他的机警,然后以此敲打、甚至责罚陈雪吗?
怎么……
怎么直接就拿去换了?
还显得如此……
急不可耐?
仿佛那不是地契,而是烫手的山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父亲陈戍已经疲惫地靠回宽大的椅背,闭上眼,手指用力揉捏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对他挥了挥手,那姿态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烦躁和驱赶之意。
陈烁僵在原地,那份邀功的热切骤然冷却,心头只剩下冰冷的茫然和被忽视的难堪。
他默默行了一礼,脚步有些虚浮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失败与绝望气息的书房。
定北侯府那森严的门楣,此刻在陈烁眼中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几乎是跑着穿过回廊,额角渗着细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他肋骨生疼。父亲那挥手的动作,幕僚接过地契文书时冷漠的眼神,还有那句“立刻交割”的嘶吼,反复在他脑海里冲撞。
不对!
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父亲根本不在意是谁偷的地契,更不在意陈雪可能的谋划,他只在乎能立刻拿到手的军资!而西平侯……那批军械粮食,难道是白给的吗?
龚毅!
对!
龚毅!
那几处田庄,陈雪囤积粮草,龚毅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他父亲把田庄押给了西平侯,那岂不是……岂不是把龚毅也卖了个干净?
西平侯拿到田庄,下一步会干什么?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陈烁。
他感觉自己像一头懵懂闯进巨兽撕咬战场的羔羊,自以为递上了一把刀,却不知那刀锋下一刻就可能调转过来割断自己的喉咙!
“龚毅!龚毅!”
陈烁几乎是撞开了书房的门,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惶而变了调,尖锐得刺耳。
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额发被冷汗黏在皮肤上,哪里还有半分王府公子的从容。
龚毅(淬锋)正站在窗边看着庭院里凋零的枯枝,闻声缓缓转过身。他穿着墨色的常服,身形挺拔如松,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静。
他看着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的陈烁,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
“二哥?”龚毅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却让陈烁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的寒意,“何事如此惊慌?”
“地契!田庄的地契!”
陈烁急促地喘息着,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语无伦次,“我……我给了父王!父王他……他转手就押给了西平侯!换军械粮食!
他们……他们要吞了你的军械!就在那边界田庄!西平侯的人拿到地契,肯定会动手的!龚毅,快想想办法!他们要吞了你!”
他挥舞着手臂,眼中充满了真实的恐惧,那是为自己可能引火烧身而产生的巨大恐慌。
龚毅静静地听着,脸上连一丝肌肉的牵动都没有。
窗外的寒风卷着几片枯叶刮过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陈烁粗重惊恐的喘息声在回荡。
良久,龚毅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锋利,快得如同错觉。
他看着眼前这个因恐惧而瑟瑟发抖、自以为带来惊天秘闻的“二哥”,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冰窖里那些精心打磨、等待着在烈火中涅槃的面具轮廓,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哦?”龚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像冰层下缓缓流动的暗河,“西平侯……终于要动手了么?”
他向前踱了一步,阴影笼罩住失魂落魄的陈烁,声音里听不出丝毫被盟友背叛的怒意,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那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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