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九年——
七岁的陈雪,已能将“平乐郡主”的仪态风范拿捏得滴水不漏。
七岁的龚毅,则成了镇北将军府上下公认的“早慧沉稳”嫡次子。
而那场始于利益的娃娃亲,如同一条无形的丝带,为两个渴望窥探真实世界的灵魂,撬开了一丝宝贵的缝隙。
双方父母乐见其成,更因这层关系愈发亲密。
靖北王妃柳氏与将军夫人李氏,常以“让两个孩子多亲近”为由,安排陈雪与龚毅一同出游——去城郊香火鼎盛的慈云寺祈福,去文人雅集(隔着珠帘听个热闹),或是去北境首府“临渊城”最繁华的东市采买些新奇玩意儿。
每一次出行,都伴随着王府和将军府派出的精锐侍卫。
他们沉默如影,保持着既能看到小主子们安全、又不至于贴身听到私语的距离。
这层“保护”像一道无形的栅栏,却也成了陈雪和龚毅眼中可利用的“盲区”。
永昌九年的初冬。
一次例行的“祈福”归程,马车因前日雨雪导致道路泥泞难行,在一处靠近流民临时聚集地的岔路口耽搁了。
陈雪掀开车帘一角,寒风裹挟着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绝望与污浊的气息涌入。
不远处,低矮破败的窝棚像肮脏的疮疤贴在枯黄的大地上。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挤在避风的土墙下,眼神麻木。
突然,一阵尖锐的哭喊和男人的怒骂声传来。
“小杂种!敢偷老子的饼?打断你的腿!”
“哥哥!放开我哥哥!饼是我捡的!不是偷的!”一个更稚嫩的女声带着哭腔尖叫。
陈雪和龚毅交换了一个眼神。龚毅对随行的侍卫首领低声道:“去看看怎么回事,莫要伤人。” 首领领命而去。
片刻后,侍卫带回两个浑身是泥、瑟瑟发抖的孩子。
大的男孩约莫十岁,死死将一个小女孩护在身后,脸上有新鲜的淤青,嘴角渗血,但眼神像受伤的幼狼,警惕又凶狠地瞪着所有人。
女孩约莫六七岁,头发枯黄,小脸脏污,紧紧抓着哥哥破烂的衣角,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泪水。
“怎么回事?”龚毅问道,声音刻意放得平稳。
侍卫首领回道:“回二郎,是几个泼皮无赖,抢了这对兄妹捡到的半块发霉的饼,还动手打人。属下已将他们驱散了。”
陈雪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女孩紧握的小手上——指缝里还死死抠着一小块黑乎乎的、沾满泥土的饼渣。
前世考古时见过太多乱世遗骸的陈雪,胃里一阵翻搅。这乱世,已到了连孩子捡块发霉的饼都要用命去争的地步了吗?
“你们叫什么?爹娘呢?”陈雪放柔了声音问。
男孩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只是把妹妹护得更紧。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陈雪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细如蚊蚋地说:“……爹打仗死了……娘……娘病死了……我们……没名字……人家都叫他‘狗儿’,叫我‘丫头’……” 她说着,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
龚毅看着男孩眼中那熟悉的、对世界的戒备和仇恨,那是在他刚穿越时也曾在镜子里看到过的眼神。
而女孩的恐惧和无助,也像针一样刺着他。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在这乱世,活不过这个冬天。
一个念头同时在陈雪和龚毅心中升起。
“王府深似海,她需要绝对忠于自己、而非父王或王府的眼睛和手脚。这对兄妹,身世清白,濒临绝境,是绝佳的人选。
女孩年纪小,可塑性更强。男孩的狠劲和护妹之心,若引导得当,便是最锋利的刀。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命是她(和龚毅)救的。”
培养嫡系需要时间和隐秘。将军府人多眼杂,他需要一个府外的据点,也需要能处理一些“不方便”事务的人。
这对兄妹的根底干净,对世界的恨意是忠诚最好的催化剂。男孩的体格,稍加训练,或可一用。
“你们愿意跟着我吗?”陈雪看着小女孩,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有饭吃,有衣穿,不用再挨打。”
小女孩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用力点头。
男孩依旧警惕,目光在陈雪、龚毅和那些威严的侍卫身上扫视,最后定格在龚毅身上:“跟着你?做什么?杀人放火?”
龚毅平静地回视他:“做该做的事。活下去,让你妹妹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或者,继续在这里等着饿死、冻死,或者被刚才那样的人打死。选一个。”
男孩身体一震,看着妹妹冻得发青的小脸和眼中强烈的渴望,又看了看龚毅那双不像孩童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猛地拉着妹妹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泥泞的地上,声音嘶哑:“我们跟你!只要给妹妹一口吃的,让我做什么都行!”
“起来。”龚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以后不必跪任何人。”
这对兄妹被秘密带回了临渊城。
陈雪通过母亲柳氏,以“见其可怜,收在身边做个伴当丫鬟”为由,将小女孩安置在了王府一个相对清静的偏院,改名为了,阿岁(取“岁岁平安”之意)。
龚毅则更直接,禀明父亲龚振,说在城外遇一孤儿,筋骨尚可,想带回府里当个跑腿小厮,顺便练练拳脚。龚振见儿子难得主动要人,且是个无根无萍的孤儿,便允了,男孩改名阿年(取“年年有余”之意)。
阿岁和阿年,成了陈雪与龚毅埋在各自府邸深处的第一枚暗棋,也是连接王府与将军府之外的一条隐秘通道。
陈雪亲自教导阿岁识字、王府规矩,更重要的是观察和记忆。
阿岁心思细腻,记性极好,很快成为陈雪在王府内宅的耳朵和眼睛。
哪个姨娘和管家说了什么悄悄话,王妃院子里的侍女有什么异动,甚至厨房采买的猫腻……
这些陈雪不便亲自打探的消息,通过阿年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源源不断地汇集到暖阁。
龚毅则利用自己在演武场“旁听”的机会,让阿年也跟着打熬筋骨,学习最基础的格斗技巧。
同时,他也开始教阿年一些基础的追踪、反追踪技巧,以及如何在市井中打探消息而不引人注意。
阿年沉默寡言,却有一股狠劲和韧性,学东西极快。他成了龚毅在府外跑腿、传递消息(尤其是给陈雪)的最佳人选。
兄妹俩偶尔在龚毅的安排下“偶遇”,传递着更重要的信息。
两人借着“未婚夫妻”频繁往来的便利,以及各自在父母心中“聪慧懂事”形象的不断强化,陈雪和龚毅开始有意识地拓展自己的“领地”和“权限”。
陈雪现在不再仅仅满足于在父王面前扮演“才女”。
在一次陈戍考校几个儿子庶务(故意让陈雪旁听)时,她“不经意”地点出某处田庄账目上一处微小的、前后矛盾的损耗计算。
她“天真”地建议:“父王,不如让女儿试试管一处小铺子?女儿看娘亲管嫁妆铺子时,每月都要核账,女儿也想学学。”
陈戍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既惊讶于女儿的敏锐,又觉得有趣且无伤大雅。
于是一座位于临渊城西、规模不大不小的绸缎庄,就这样成了“平乐郡主”练手的玩具。
柳氏虽有微词,但见王爷高兴,也只得帮衬着派了个还算得力的老掌柜辅助。
陈雪要的正是这个!她利用这个铺子,开始接触真实的物价、物流、人脉,更重要的是,有了一个相对独立于王府、可以接收和存放一些“特殊物品”(比如阿岁送来的密报,或者她让阿年悄悄收集的、带有特殊纹样的零碎物件)的据点。
而龚毅则利用着自己“神童”光环和对算学的“天赋”,成功获得了协助父亲处理部分军需账目的“实习”机会。
虽然接触不到核心机密,但粮草调拨、军械损耗、屯田收成等基础数据,对他了解北境军事力量和后勤状况也至关重要。
同时,他通过父亲对其“沉稳可靠”的印象,争取到了更大的自由行动空间——可以带一两个小厮自由出入将军府,甚至以“体察民生”为由,在城内特定区域走动。
龚毅利用这些自由,开始有意识地物色人选。他通过阿年接触那些在底层挣扎、有一技之长(比如会打铁、懂点草药、甚至只是跑得快、记性好)且无家累的少年,用有限的私房钱和“跟着龚二郎有前途”的模糊许诺,悄悄笼络了四五个半大孩子。
他将这些人分散安置在城内不同角落,由阿年单线联系,进行着最基础的观察、记录和短途信息传递训练。一张小小的、稚嫩却潜力巨大的情报网雏形,在将军府的眼皮底下悄然铺开。
拥有了更多的眼睛和耳朵,加上有限的行动自由,陈雪和龚毅对临渊城乃至北境的真实状况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一次在东市“采买”时,陈雪在龚毅的掩护下,快速闪进一家不起眼的旧书铺。她的目标不是书,而是角落里一个落满灰尘的杂物筐。她快速翻捡着,终于在一个破损的陶罐底部,发现了一片灰黑色的陶片,上面的刻痕与她贴身收藏的那块神秘陶片上的纹路,竟有几分神似!她强压住心头的激动,不动声色地将它藏入袖中。
“发现什么了?”出了铺子,龚毅低声问。
“碎片。”陈雪简短回答,指尖在袖中摩挲着那片冰凉,“和我那块,可能同源。”
龚毅目光微凝:“方向?”
“城西,靠近旧城墙根那片废弃的窑厂。”陈雪回忆着陶罐的样式和书铺老板含糊的来历描述,“那里流民混杂,阿年说经常能挖出些老物件。”
与此同时,龚毅则利用阿年发展的“小网络”,盯上了城外一处由流民自发形成的、半黑市性质的临时集市。
他让手下一个小个子、跑得快的少年“泥鳅”,专门留意那些兜售“古物”或“稀奇石头”的摊子。
几天后,“泥鳅”带回一块不起眼的黑色石头,上面用利器歪歪扭扭刻着一个符号——龚毅一眼认出,那是阿拉伯数字“7”的变形!在这个世界,绝不该出现的东西!
“哪里来的?”龚毅追问。
“一个瘸腿老头,说是从北边打仗的地方捡的,当护身符卖。”“泥鳅”回答。
北边?战场?数字“7”?龚毅的心沉了下去。这世界,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和诡异。陈雪的陶片,他的数字石……这些来自不同渠道的碎片,指向的谜团越来越深。
慈云寺后山僻静的凉亭“歇息”。侍卫们照例守在几十步开外。
陈雪将新得的陶片碎片放在石桌上,与原来那块并排。纹路断裂处,隐约能对接上一些。
“窑厂……前朝官窑遗址。”陈雪低语,“我查了王府的旧档,那片地,在永昌初年一场大火后废弃了,据说是烧出了不祥之物。”
龚毅则拿出那张拓着“7”符号的粗纸:“战场遗迹。胡人南下劫掠的路线附近。这符号,不属于任何已知的胡人部落图腾。”
两人沉默地看着桌上的物证,初冬的寒风卷着枯叶掠过亭角。
“古墓…末世…这些符号…”陈雪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更深的执着,“它们之间一定有联系!这个世界的历史,是断裂的,还是被刻意掩盖的?”
“信息还是太少。”龚毅收起纸张,“但方向有了。窑厂和北边战场,需要更深入的探查。阿岁的人还太嫩,需要时间。我们手上的力量,还远远不够。”
“那就继续积攒。”陈雪将陶片小心收起,眼神锐利如初,“绸缎庄的收益,我会想办法挪出一部分。你的人,需要更专业的训练和装备。”
龚毅点头:“军需账目里有些‘损耗’,可以操作。但要极其小心。”
他望向山下隐约可见的临渊城轮廓,繁华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乱世将至,我们得像蜘蛛一样,在风雨到来前,把网织得再密些,再结实些。”
两个七岁的孩童,站在山风凛冽的凉亭里,谈论着足以颠覆王朝的秘密和乱世生存的布局。
身后的侍卫只当小主子们在看风景,浑然不知,他们守护的,是两只正在积蓄力量、意图在末世洪流中逆流而上的雏鹰。
阿岁和阿年如同两枚安静的影子,分别侍立在亭外不远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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