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岁末，尽管天上飘着鹅毛大雪，上街采买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长风烈从兵马司办完公事出来，远远地就嗅到了街角烤番薯的香气，正巧肚子有些饿了，现下离吃晌午还有一段时间，他朝街角走去，准备买两个烤番薯垫垫肚子。
兵马司位于南城门边上，长风烈守在烤番薯摊前，朝城门口望去。
替他包着番薯的小贩，见他望着城门口，对他说道：“近来去大元寺酬神还愿的人多得不得了，城门口每天都这样挤。”
“就是城外五华山上的那座？”长风烈接过油纸包着的番薯，朝他递去四个铜子儿。
小贩收下铜子儿应道：“哎，就是那座。那大元寺里供着的无量意菩萨许愿特别灵，年年岁末都有许多人去还愿。”
长风烈正打开包着番薯的油纸，听他这么说，只垂下视线看着番薯浅浅一笑。
小贩见他神情像是不信，于是指着城门口对他道：“官爷您别笑，你看那城门口的老老少少，十有**都是去大元寺的，不信您跟上去看看……”
长风烈吹了吹手中冒着热气的番薯，随意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突然目光一动，抬脚往城门口方向走去。
“哎，您跟上去问问，看看他们是不是都是去无量意菩萨那儿还愿的……”
长风烈加快脚步。
待走近城门时，他看清楚了——那披着绛红斗篷的女子果然是阿姊。
长风烈想起先才那小贩所说，心道，她也是来还愿的么？
于是他三两口吃完番薯，裹紧身上的雪狼皮大氅，跟着出了城。
出城走了一里地，有一岔路口，往左是五华山方向，往右是燕州方向。
果然，大部分人都是去五华山的。
大元寺一年四季香火旺盛，时近年关，更是在山下就能看见山顶上青烟袅袅，直上云霄。
长风烈混在上山的人群中走了半个时辰，总算见到山尖上露出的一处飞檐斗拱，又绕着盘山路走了一圈，这才见到大元寺的大门。
大元寺里大雄宝殿外已排起了长队，长风烈远远看着排在人群中间的阿姊。
她右手挎着个竹篮，竹篮上盖了层薄布，像是放了些瓜果贡品在下面。
他站在一积了雪秃树下面，静静地看着。
看着她捐了银子，仔细将贡品摆在桌案上。
看着她花钱买香，在蒲团上跪了许久，然后仔细将香插在香炉中。
又看着她起身退至一旁，同一旁手持圆钵的比丘讲了会儿话，然后拎着空竹篮离开了。
待她出了大元寺，长风烈收回视线，跟着排在队伍后面进了大雄宝殿。
待排至他时，大殿中人已少了许多。他也跟着捐了些银子，买了三支香拜了拜菩萨。
起身后，他退至大殿左侧。守在大殿左侧的比丘见他站在自己身旁，朝他微微颔首致礼：“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长风烈双手合掌回了一礼，接着看向比丘问道：“请问法师可认识先才来这里还愿的江月施主？”
“回施主，认识。”比丘悠悠回道。
“她可是来这里还愿的？”
“正是。”比丘左手持钵，右手竖掌于胸。
长风烈挑眉：“法师可知她许的是什么愿？”
“江月施主精诚所至，无量意菩萨自会亲闻开示，无需贫僧在旁转述。”
比丘微笑答道，见长风烈敛了神色，他又缓缓开口道：“众生忆念得日月鉴，施主若与江月施主有缘，不妨去外边的祈福架上去找找。”
长风烈顺着比丘的视线看去，大雄宝殿外的一处廊下挂着许多用红线穿起来的木牌。
“多谢法师。”
长风烈朝比丘道了谢后出门往走廊走去。
雪砌廊外，寒风拂过时，木牌相撞，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木鱼笃笃，混着僧侣的诵经声从大殿中传出。
长风烈一一执起木牌看过。
形态各异的字迹，各式各样的愿望，有些看得长风烈凝眉不语，有些看得长风烈嘴角轻嘲。
天空又飘起了细雪，寒风刮得更紧了些。寺里不少香客纷纷裹紧衣裳离去，不再逗留。
长风烈放下牌子，又执起一块褪了漆，边缘磨得有些圆润的木牌。
上面是他熟悉的字迹。
佑阿烈安。
.
“听说中郎大人在你们这里设宴？”
牵云楼门口来了位披着紫貂披风的贵客，那贵客身旁还站着个捧着红绸木匣的小厮。
女妓红唇一扬，迎上前来：“欧阳大官人好耳力，中郎大人确是在我们牵云楼。”
欧阳辰微微一笑道：“让你们云娘引我去见见。”
女妓笑着将他引进门：“云娘这会儿不得空，官人与中郎大人也是相熟的，官人不如直接去罢。”
欧阳辰想了想，道：“也好，你带个路罢。”
女妓将欧阳辰引至二楼一处雅间跟前，在门上敲了两下后朝里禀道：“中郎大人，燕荣木行的欧阳官人求见。”
没等一会儿，雅间的门便被人从里打开了。
里面的长桌边围坐着七八个男子，其中有一半都穿着御林卫窄袖金纹莽袍的制服。
欧阳辰抬脚进屋，朝坐在主位上的人微微欠身：“长风大人，不会怪我不请自来吧？”
长风烈不急不缓起身迎道：“欧阳官人说笑了，请。”
“恭贺大人高升，鄙人特奉上薄礼一份，望大人笑览。”
欧阳辰说着斜睐了一眼身旁的小厮，小厮立即会意，低头将红绸木匣捧至长风烈身边。
坐在长风烈身边的一御林卫朝小厮努了努嘴，小厮会意，将红绸木匣捧至屋子角落——这里已堆放了不少包裹精致的盒子。
小厮仔细将红绸木匣放下，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回来。
欧阳辰这才拱手笑道：“大人如今瞻云望日，今后定是青云直上，前程锦绣！”
长风烈拱手浅笑：“借欧阳官人吉言。”
欧阳辰捡了张临门的空位坐下，开始与众人推杯换盏起来。
这席自欧阳辰来之前已开了许久，九方月见时候也不早了，凑到长风烈身边对他道：“阿烈，我夫人月份大了，我得回去伺候着，我先走了。”
长风烈斜倚着扶手，单手支腮点了点头。他双眼微阖，俨然是有些醉了。
九方月举杯，与各位同僚再饮下一杯后便离席了。
见长风烈身旁的位置空了出来，欧阳辰执起玉壶斟满酒杯，不急不缓地朝长风烈走来。
他站到长风烈身旁，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恭维话后，朝长风烈举杯敬酒。
长风烈扯了扯嘴角，举杯应下。
欧阳辰仰脖饮尽杯中酒，而后顺势坐在一旁的空位上。
众人又吃吃喝喝了好一会儿，陆续开始有人离席。
长风烈是宴主，只要还有客人在，他自然不会离席。
再过了半个时辰，人也走得七七八八了，还有一两个直接伏在长桌上睡着了，看样子今晚是要歇在牵云楼了。
长风烈起了身，身旁的女妓从屏风上拿下他的赤金斗蓬替他披上。
长风烈整理衣袖，牵了牵嘴角道：“欧阳官人，今日可还尽兴？”
欧阳辰也跟着起身，趁女妓替自己穿戴的间隙回道：“与中郎大人饮酒，自是十分尽兴。”
长风烈点了点头：“那今日暂且到此，来日再会。”
长风烈说完就朝门口走去，欧阳辰快步跟上，伴在长风烈身侧问道：“中郎大人，香冷丸用得可还称心？”
长风烈回道：“甚好。”
欧阳辰微微一笑：“合大人的心意便好，我再差人送些到大人的府上。”
“那便有劳官人了。”
长风烈朝他略一颔首，加快脚步下了楼。
三日后，春寒料峭，长风烈正在书房办公，听见门口有御林卫过来通传。
“中郎，燕荣木行来人求见。”
燕荣木行……
长风烈头也不抬地问道：“何事？”
那传话的御林卫顿了一下，回道：“来人并未相告，只递了拜帖说有要事求见中郎大人。”
“将拜帖拿来我看看。”
得到长风烈的吩咐后，守门的御林卫开了门，将拜帖呈了进来。
长风烈抽出帖子扫了眼，上面也没提到什么要紧的事。于是长风烈道：“让那人进来说话。”
不多时，传话的御林卫便领来一个戴着顶瓜皮帽的矮胖男子。
男子一身靛青长衫，外罩了件缎面滚边马褂，俨然是副生意人的打扮。
“小人欧阳嘉，是燕荣木行的管事，在此拜见中郎大人。”欧阳嘉说着就恭恭敬敬地朝长风烈鞠了一礼。
长风烈不急不缓地写完最后一句批示，然后才搁下笔抬起头，看着他问道：“找我所为何事？”
欧阳嘉仍是拱手低头，眼神却往左右两边瞟了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们先下去罢。”长风烈挥手屏退了书房内的御林卫。
“是。”
“是。”
听见御林卫阖上门的声响后，欧阳嘉这才觍着笑脸道：“前几日，我家主子在大人的烧尾宴上说要给大人送些香冷丸，可近来出了些差错，香冷丸断货，我家主子惦念大人，于是派我来问问大人的香冷丸还够不够用。”
“暂且还够。”长风烈回答后想了想，又问道，“出了什么差错，怎会断货？”
“……这个嘛……”欧阳嘉脸上讨好的意味更浓了。
他上前两步，压低声音对长风烈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香冷丸的用料大多珍贵，其中有一味药，唤‘红囊花’，那才是稀奇难得啊……”
长风烈道：“是这味药材寻不到了么？”
“寻得到寻得到，”欧阳嘉忙道，“我家主子路子广，给京都各位爷供了这么久的香冷丸，自是有稳定的货源，只是……”
“只是什么？”他这样吞吞吐吐半遮半掩的已经快惹得长风烈不耐烦了。
“只是那‘红囊花’近来被巡检司列为了禁药，入不了城，这香冷丸自然也就断货了。”
长风烈心下了然，收回视线继续批阅公文。
欧阳嘉跟着道：“那香冷丸一类的仙药本就入不了城，如今连‘红囊花’也运不进去，这巡检司啊，真是会给各位爷添堵。”
见长风烈不搭理他，欧阳嘉赔着笑脸道：“为了不误事儿，我家主子这回准备了以往十倍份量的‘红囊花’，现下就在东城门外头，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我行什么方便？”长风烈抬眼看他。
“哎——”欧阳嘉抚掌应道，“中郎大人只需派人给巡检司那边递句话，这东西不就送进来了么？”
“你在教我做事？”
长风烈语气平缓，眼神却吓得欧阳嘉一哆嗦。欧阳嘉慌忙跪下磕头：“小的岂敢，中郎大人言重了……”
长风烈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城门禁卫稽查，非御林卫所司，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这个忙我帮不了他。”
欧阳嘉跪在地上不动，静了片刻后，他小心翼翼说道：“大人……今碍于在府衙拜见大人，所以空手前来，实在有失礼数，我家主子交代了，待大人空暇之时，定会亲自登门拜访大人。”
长风烈撩起眼皮，语气冰冷道：“你是在说……你家主子要向我行贿？”
欧阳嘉见他如此反应，连忙磕头求饶：“大人误会！大人误会！小的并非此意，我家主子敬重大人，所以才叮嘱小的万万不可在大人跟前失了礼数。这批‘红囊花’若不能进城，只怕城里的香冷丸会供不应求，到时候……到时候只怕有人奇货可居，给大人添麻烦。”
长风烈冷笑一声：“这香冷丸只有你家主子在卖，还有谁能奇货可居？”
“大人，物以稀为贵，若没有制作香冷丸的原料，香冷丸的价格势必要涨上天啊！大人一直服用香冷丸，主子也是怕大人因这巡检司的禁令平白无故地多花冤枉钱。”
长风烈默了默，开口道：“巡检司禁此物自是有他的道理，况且，香冷丸药性太烈，断就断了罢。”
欧阳嘉心下冷嘲，面上却痛心劝诫道：“大人，您要三思啊，京都的各位爷，如今可是一日都离不得这香冷丸。”
“那更要断了，”长风烈终于搁下笔抬起头来，“你回去也好好劝劝你家主子，这样的东西私下乐乐也就罢了，若由着它在京都泛滥，迟早有一天会酿成大祸。”
听见这话，欧阳嘉在心里嗤笑道：您还是先担心您自个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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