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府坐落于永宁县城西,与城北灾民聚集的破败景象截然不同。
朱门高墙,庭院深深,门前的石狮子威风凛凛,檐下的灯笼在风雪中晕开一团暖黄的光圈,看起来一派岁月静好。
引路的小厮眉眼低垂,不敢多说半句,只默默将师明暄引入一间暖阁。
一股混合着檀香与暖意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周身寒气。他解下沾了雪的貂裘递给侍从,步履从容踏入暖阁中,好似自己才是夏府的主人。
夏云章早已等候多时,他脸上带着笑意,纵使不刻意观察,仍能觉察出几分勉强。
不等师明暄说话,他先一步上前,挥退所有下人,亲自将人迎到主位。
“燕大人!您可算是来了!”
他颇为热切地替师明暄倒了盏茶:“唉,下官这次是真的大祸临头!”
室内暖意融融,却驱不散他心中的寒气。夏云章心中惶惶,面上不自觉带出几分,全然不似方才在宴席上那般镇定的模样。
师明暄不急不慢地坐下,姿态闲适,仿佛只是来赴一场寻常的夜谈。他并未接话,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热气瞬间氤氲了他冷峻的眉眼。
夏云章紧盯着他,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师明暄将茶盏盖住,叹了口气:“夏大人,本官以为方才在醉仙楼,就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了。”
“路已经指给你们,只是你们自己不愿走。”
夏云章嘴角一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大人明鉴!开仓放粮、安抚灾民,这些说来容易,可库房哪里还有存粮!先前为了上下打点,以及应对一些必要的开销,早已挪用了大半,下官实在拿不出来呀!”
“至于那些商人,他们全都是吸血的蚂蟥,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让他们拿出粮食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额上冷汗涔涔,看了一眼不为所动的师明暄,一咬牙,往地上一跪:“王爷雷霆手段,若真查到永宁县,下官第一个就要掉脑袋!燕大人,您可是收了下官的银子,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师明暄冷笑一声:“夏大人这是在威胁本官?”
不等夏云章答话,他不轻不重地将茶盏搁回桌上,发出“咔哒”一声响。
“本官若真见死不救,今夜就不会来此。”
夏云章面上一喜,口中连声道“不敢”,下意识膝行两步:“多谢大人体恤!下官也是身不由己!”
师明暄眼眸微眯,往背后靠去,十指交叉拢在身前,半张脸瞬间隐入阴影:“哦?原来夏大人竟是受人胁迫?”
夏云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猛地点头:“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道:“下官一介寒门,初来乍到,如何敢与地头蛇抗衡?”
“那赵德昌,连同几个商人,联手把控永宁县乃至周边州县的粮食!官仓的粮食出入,没有他们点头,下官根本动不了!”
“他们、他们还威逼利诱,让下官在账目上做手脚,所得的好处大半都落入了他们的口袋,下官实在是被逼无奈啊!”
他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恐怕只有自己明白了。
这偌大的夏府、被安排进县衙的那群人,难不成也是赵德昌逼着他做的不成?
只是如今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师明暄只需要撕开一个突破口,将他们从内部瓦解。
他原以为想对付这群人不简单,没想到夏云章沉不住气,主动送上门来。
师明暄勾起唇角,心中冷笑:你倒是将自己摘了个一干二净,那枉死无辜之人、挨饿受冻的百姓,又该找谁申冤?
他面上却不显,甚至脸色也缓和了几分:“若当真如此,倒也不是全无转圜的余地”。
师明暄目光平静,循循善诱:“上面要的,无非是一个结果。灾情必须平息,百姓必须安抚,至于谁来承担责任,并不重要。”
他唇角带笑,眼神温和:“既然夏大人是受人胁迫,那么,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谁呢?”
夏云章呼吸一滞,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罪魁祸首,只能是赵德昌。
这个念头瞬间在他脑海里生根发芽,盘踞不去。
赵德昌在永宁县乃至冀州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与州府官员甚至京中都可能有所牵扯,动他,风险极大。
但若是不动他,死的就是自己!
赵德昌或许有人保,可是他呢?
正如夏云章自己所说,他出生寒门,毫无根基,能到如今的地步,不过是左右逢源,审时度势。
难道要他过回从前那等凄苦的日子?
不!绝对不行!
师明暄好整以暇地靠坐在座椅上,将夏云章脸上的挣扎与恐惧尽收眼底。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夏云章再次抬头,眼中满是狠厉:“燕大人说的是!下官糊涂!都是那赵德昌,是他勾结奸商、不、他最大的奸商!是他胁迫下官,侵吞粮款,倒卖官粮,致使灾民流离,饿殍遍野!”
“下官愿戴罪立功,揭发他们的罪行!”
师明暄满意地点点头:“夏大人是个明白人,如此,本官才能救你。”
“但是口说无凭,你手中可有证据?”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夏云章彻底无所顾忌,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有!下官留了个心眼,与他们往来的账目、书信,都抄录了一份,藏在书房密室之中!下官这便去取来!”
说着,他当真要去取。
师明暄并未阻止他。
这些东西还是早日拿到手里为好,免得节外生枝。
夏云章动作很快,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想活命。仅仅一炷香的功夫,那些书信、账目,便已经到了师明暄手中。
他将这些证据细细翻看一遍,夏云章果然是精明的,其中大部分都是赵德昌的把柄,关于他自己的寥寥无几。
倒是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夏云章躬着身:“燕大人,您看……”
师明暄轻飘飘撇了他一眼:“夏大人放心,这些东西,只会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夏云章了然,忙笑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只是……”
师明暄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夏大人,今夜之事还需保密,若是被赵德昌知晓,恐怕他们会倒打一耙,届时你我可能都会有牢狱之灾啊。”
夏云章一个激灵,瞬间懂了他的意思。
自己为了活命,选择背刺赵德昌,焉知赵德昌会不会将罪则悉数推到自己身上?
见他目露深思,师明暄满意地勾了勾唇,不再多言。
先前沾了雪的貂裘已经被烘干,透出浓浓的暖意。
他从小厮手上接过,重新披上,拒绝了夏云章送他回驿馆的好意,步入了愈发猛烈的风雪之中。
*
“吱嘎——”
几乎是夏府的大门合上的一瞬间,喻珩便落在了师明暄面前。
师明暄颇为意外:“你怎在此?”
喻珩身上还穿着单薄的侍卫服饰,冻得脸色有些发白,连眼睫都染上了白霜。
他撑开伞,覆在师明暄头顶:“来接你回去。”
脸上的面具愈发冷,冻得皮肤生疼,他索性将面具摘下,放入怀中。
师明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喻珩身上。
这张脸还未经历过权谋的风霜,也未带着百姓反抗他的暴政,显得格外年轻,眼角眉梢甚至带着几分未褪的青涩。
风雪冻得喻珩鼻尖与两颊泛红,那双与燕绥一模一样的桃花眼,此刻因受冻蒙上一层生理性的水气,反倒透出一种少年气来。
寒风卷着雪粒掠过耳畔,发出呜呜的声响,师明暄看着这张脸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出现在自己眼前。
青年身姿挺拔,眸中有浓浓的暖意,好似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他心中那些一刻也未曾停止过翻涌的尖锐情绪在这一刻好似也被风雪冻得僵滞。
师明暄冷笑一声,解下貂裘,兜头仍在喻珩头上:“还没到用你的时候,别冻死了。”
说罢,转身便走。
喻珩一愣,手忙脚乱抱着貂裘,眼中迸发出极为热烈的光芒。
他三两下将貂裘披在身上,忙上前,将伞往师明暄的方向倾斜:“放心吧,我抗冻!”
师明暄斜睨了他一眼,懒得说话,只默默加快了步子。
落在两人头上的雪还未来得及融化,远远望去,满头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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