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章的宴请格外频繁,今日喝酒,明日游湖,师明暄来者不拒,却始终未主动表态。
如此过了五日,他终于急了,不日将要到达的赈灾队伍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尖刀。
又是一日秋雨缠绵,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棂。
驿馆内,师明暄临窗而立,望着窗外被雨水浸湿的灰蒙蒙的天空。喻珩则抱着剑,沉默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仿佛一道无声的影子。
“叩叩叩——”
房门被轻轻敲响,门外传来张会压低的声音:“主上,县衙又来人了,说是夏县令在醉仙楼设宴,请您务必赏光。”
师明暄摩挲着指节:“此次赴宴的都有些什么人?”
张会恭敬道:“除却县衙中的佐官,还有永宁县和周围县城说得上话的商人。”
看来背后的人坐不住了。
冀州灾情如此严重,赈灾银钱下发,灾民却没有得到妥善安置,有问题的可不仅仅是永宁县。
若是真等赈灾队伍到达,层层清算之下,他们不死也要脱层皮的。
如今自己这位“先锋官”,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银子不停送,自己也收了,偏生却没有表现出任何要庇佑他们的想法,这些人如何不急?
时机已经成熟,师明暄勾唇一笑:“叫他们等着,本王随后便到。”
*
醉仙楼是永宁县最好的酒楼,地段极好。虽是临江而立,地势却不低,完美避开了这次洪水灾害。
冀州受灾严重,灾民流离失所,醉仙楼却依旧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隔着细细密密的雨幕传来,与周遭死寂的街道形成鲜明的对比。
师明暄一袭淡青色长衫,披着同色系的貂裘,带着喻珩、张会、李斋三人踏入这场奢靡的宴会。
今日的宴席规模远胜前几次,整座醉仙楼都被包了下来,永宁县上下有头有脸的官员均在座,七八个身着绫罗绸缎的富商一见到他,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燕大人肯赏光,真是蓬荜生辉!快!请上座!”
师明暄微微颔首,眸光不动声色扫过众人,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他从容落座。
夏云章今日换下了常服,穿着一件簇新的官袍,脸上堆着热络的笑,视线却有意无意飘向坐在他左下手第一位的商人。
那富商已是而立之年,面容白净,体型微胖,穿着一身深褐色杭绸直裰,料子却是一等一的云锦,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腰间坠着一块水头极足的翡翠平安扣。
他并未像其他商人那般急切地上前,只是随着众人起身,朝师明暄略略拱手,态度谦和,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此人名赵德昌,是永宁县、乃至周边几个县最大的粮商,也是夏云章背后最重要的金主之一。
常言道“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他竟然能压夏云章一头,足以见此人不简单。
师明暄心中念头百转千回,面上却同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夏云章的确将所有人都照顾得十分周到,甚至连喻珩和张会、李斋三人也被拉着入座,自有人敬酒奉承。
但今日这场宴会可不是为了饮酒作乐。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络,便有人按捺不住,借着敬酒的机会试探着开口:“燕大人,听闻王也不日便将亲临冀州,主持赈灾大局。不知王爷对此番水患,是何章程啊?”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落在师明暄身上。
师明暄放下酒杯,视线缓缓扫过众人,轻轻叹了口气:“诸位皆是永宁县的栋梁,本官也不瞒你们。王爷的性子,想必诸位远在冀州,也有所耳闻。”
他指尖蘸了酒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杀”字,无端透着几分寒意。
“王爷最恨的,便是国难当头,仍不忘中饱私囊之辈。临行前王爷曾道,此番赈灾,一要安抚灾民,二要刮骨疗毒。”
师明暄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掠过,不少心态差的脸色发白,几乎站立不住。
这些年来“师明暄”手段如何狠辣,他们岂会不知?京中有多少高官显贵都折在他手里,以往还有喻丞相同他抗衡,如今喻丞相被灭门,谁又能牵制他?
大家都猜测此事是“师明暄”动的手,偏偏他没落下任何把柄。他行事如此嚣张,毫无顾忌,如今只怕是变本加厉。
倘若他当真要对冀州动手,在场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谁能跑得了?
夏云章强笑道:“大人言重了,下官虽偶有疏漏,但始终谨记为官的本分……”
师明暄嗤笑一声,指尖在桌上点了点:“夏大人,此事骗骗百姓也就罢了,可别将自己也骗过去。”
“自你赴任以来,身边亲眷个个高升,其中种种,难道经得起查?城北粥棚的粥清得能照见人影,你当大家都是瞎子?”
夏云章没料到他居然如此直白,额角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富商们也面面相觑,一颗心提了起来。
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是清白的,倒卖官粮、哄抬粮价,一桩桩一件件,任何一桩罪拿出来都是个死。
师明暄冷笑:“王爷手握上方宝剑,有先斩后奏之权,一经查实,轻则抄家流放,重则满门抄斩。诸位有几个脑袋够砍?”
一语落地,满室寂然。
唯有赵德昌不疾不徐将酒杯搁回桌面上,笑眯眯开口道:“燕大人今日来此,想必也是不忍见此惨状,欲救我等一命。”
他倒是个聪明人。
师明暄深深看了他一眼,脸色稍霁:“本官来永宁县不过几日,诸位以真心待本官,本官自然不忍见诸位家破人亡。”
夏云章的脸色好了许多,看来那些银子没有白送。
师明暄道:“王爷虽然严苛,但并非不讲情理。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赈灾,只要灾情得到控制,民怨得以平息,王爷那边,本官或可以代为周旋一二。”
没有人怀疑他这话的真实性。
毕竟尚方宝剑都在他这位“燕大人”手中,还命他先行一步,探查情况,足以见得他多受重视。
赵德昌目光微闪,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大人的意思是……?”
师明暄看向他:“将功折罪。”
“立刻开仓放粮,设立足够的粥棚,确保灾民每日能得两餐稠粥,不至于饿死冻毙。同时组织人手清理街道,掩埋尸体,防止瘟疫蔓延。如此,方能解眼下之局。”
此话一出,席间却陷入了另一种沉默。
夏云章和在座的富商们交换着眼神,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这话说得轻巧,真正动起手来,所耗费的人力物力不是小数目。吃进去的东西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夏云章一脸为难:“大人,非是下官不愿,实在是库房空虚,赈灾所需钱粮巨大,一时之间难以筹措啊!”
旁边的富商也道:“是啊,大人,这灾民数以万计,每日消耗甚多,我等也有心无力……”
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师明暄垂下眸子,掩住其中一闪而逝的讥讽:“既然如此,本官也别无他法。”
……
这场宴会自然是不欢而散。
宾客散尽后,醉仙楼中的浮华顿时如潮水般褪去,只余满室寂冷。
秋雨未停,师明暄负手立在廊下,望着一辆辆马车驶过泥泞的街道,神色晦暗。
喻珩上前一步,将貂裘披在他肩上:“明日便是冬至,小心风寒。”
师明暄侧头看他,檐下的灯光为他眉眼附上一层暖意,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温情脉脉。
他紧了紧身上的貂裘,忽然轻笑一声:“你当真成了我的侍卫?”
喻珩紧抿着唇,低下头:“我本就是你的侍卫。”
师明暄不置可否。
张会和李斋去赶马车还未回来,四下宾客已经走得差不多,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人。
细细密密的雨丝中不知什么时候夹上了片片雪花,风一吹,冷得师明暄打了个寒颤。
不等喻恒有所动作,一名小厮撑伞小跑靠近,躬身行礼:“燕大人留步,我家老爷请大人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师明暄神色不变,像是早已料到,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拍了拍喻珩紧绷的肩膀,轻笑一声:“你先回去吧,不必跟来。”
喻珩心头一紧,下意识往前半步:“你——”
师明暄却已经转身,随小厮步入雨中。
撑着伞的身影越来越远,喻珩待在原地,目送人离开自己的视线,等他回过神来,天上已经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
张会李斋二人得到消息,秉持着微薄的同僚之情,赶着马车停在他面前:“上车吧许侍卫,主上身边有暗卫随行,不必担心。”
喻珩没有说话,只沉默着踏进雪中。
不让他跟上,他偏要去。
暗卫又如何?暗卫能有他好用?
被忽视的张会用手肘拐了拐旁边的李斋:“许侍卫是南方人?这么喜欢下雪天?”
李斋:“……”
“他大概是喜欢撞南墙的感觉。咱们先回去,不用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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