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澜剑宗在悬崖边建造了一个渡口,牧寻和李青悠乘坐的画舫摇摇晃晃地停靠进岸,聚仙台上新修了一座玉殿,气势恢弘,远看上去跟人间皇宫差不多,殿名也恢弘,叫万仙朝元殿。
牧寻望着那门口一排肃穆的剑修守门弟子,啧啧称奇:“这苍澜剑宗莫真把自己当修真界的皇帝了不成?”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李青悠扯扯他的衣袖,挤眉弄眼道:“要说……也得离了龙吟山再说。”
李青悠熟门熟路地领着牧寻来到入口,有一位领事对出入者的玉牌进行登记。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牧寻,问道:“生面孔?”
李青悠介绍道:“这是牧云归,是……我们神霄阵宗的客卿。”
那剑宗领事不疑有他,将二人放进去了。
刚进门,便听见一声响彻悬梁的怒喝。
“苍澜剑宗倒是教出了一位‘好’仙尊!”
只见大殿中央,一位身着炼宗老式校服的瘦削老头,肤色褐黄,中间秃顶,两鬓生着茂盛的毛发,模样好似被人削了顶的狮子。他的手臂像根直挺挺的枯树枝,戳着殿中主座:“三百七十条人命!”
他目眦欲裂,悲愤交加地重复道:“三百七十条人命,连杂役弟子都不放过!这哪是除魔卫道!?连魔修屠城都要分个三五日,你们那位破尘仙尊,一夜便杀尽我炼宗满门,好快的剑!好狠的心!”
他嗓音嘶哑,语气却仍铿锵有力,口沫横飞:“我炼宗苦行百年修得的基业,直接被祁安屠得断了代!那祁安根本配不上仙尊的名位,分明是个毁天灭地的魔头!你敢说这背后没有宗门的授意?你们竟然敢放任这种杀戮成性的宗门自诩魁首,成为仙盟之主!糊涂!实在是糊涂!”
仙门满座,无一人言,所有修仙者端坐于云台之上,微微垂目,神情或是怜悯或是冷漠,除去那炼宗长老愤恨的声音外,竟有一种诡异的寂静。
这些被苍澜剑宗请来的座上宾,自恃清高者多,就连交谈,也是用极小极微的声音。
李青悠当即就变了脸色:“糟了!来迟了!牧兄,咱们从后面偷偷溜过去。”
牧寻草草一眼,嘿,熟人还不少!老将点兵似地在心里比划,东边的我打过,西边的我骂过,南边的我讹过,北边的我偷过,一时有种老鼠进了猫窝的刺激感,难得规规矩矩地跟在李青悠身后。
再一看,暗道此殿不愧是苍澜剑宗拿下仙盟盟主修建的脸面,雕龙玉柱,云台仙座,气派尽显,大殿中央的主位虽然语言上说着是平起平坐的,但无论牧寻怎么瞧,都觉得那仙座比寻常仙座高上那么三寸,自然也流露出一股压迫感。
李青悠悄悄落座,牧寻作为李青悠的客卿,自然只能跟着他坐,坐下后发现位置离主座不远,小声问:“怎么坐得这么靠前?”
李青悠似乎觉得这位置烫屁股得很,掩袖道:“这里的位置都是按照仙盟顺序排好的,定了之后就没改过,我上回就坐错了,被斩劫仙君阴阳了几句,不知怎的传到我哥耳里,被我哥训我不识大体……”
牧寻:“真惨。”
李青悠:“唉。”
此时,坐在主座上的男人开口了,声音如寒泉击石:“孙长老日日来朝元殿吵,到底要讨个什么说法?想必之前已经谈好了,炼宗的损失,苍澜剑宗愿意赔灵丹万颗,仙草千株,秘籍百本,法器四件,若是要修复炼宗,苍澜剑宗也会尽全力相助,财力物力人力想要什么?尽管提便是。炼宗余下那些流散的弟子,皆可入我剑宗,祁某在此承诺,定当作自家弟子培养。”
祁明一袭纯白剑袍,广袖垂落如流云泻地,模样年轻俊美,眉目间有几分祁盛阳的影子。有祁安那种‘此子绝非凡物’的姿色在先,牧寻对他表兄弟模样这番出彩并不意外。
而他提出的补偿之丰厚,足以令修真界绝大多数宗门眼红——灵丹、仙草、法器的数量,甚至超过一些中小仙宗的全部底蕴。若炼宗应下,莫说重建山门,便是另立道统、广纳仙才也绰绰有余。
牧寻不由得在心中感慨,苍澜剑宗真有钱!
殿内众仙听闻此言,没有不变表情的,有的眼中精光闪烁,面上却故作镇定。有的暗中与同门交换眼色,不知道又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人心中的贪婪犹如巨兽,而跟仙心中的贪婪比起来,凡人之欲不过填壑,修士一念,可摧山煮海。
“要灭门仇敌重塑我宗辉煌,我呸!”
那孙长老不顾修养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就这点条件,还想抵过灭门血债?苍澜剑宗真是好狂妄!口气好大啊!你们剑宗仗着势大,想杀谁就杀谁!今日若不给个交代,他日仙门百家,谁还能安睡?!”
牧寻听出了这老道话术的套路,一边狠狠怒斥剑宗的做法,一边煽动其他宗门反水。
他奇道:“这炼宗现已如大厦将倾,再掀不起风浪了,居然还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指着那祁明的鼻子骂?”
李青悠道:“其实这老道说的话也是大家心里所想,祁念生今天想不开能给炼宗灭了,那明天会不会想不开给另外一个宗门灭了?此番上书,并不只有炼宗一宗,许多宗门也加入了,想要苍澜剑宗更明确的表示。”
牧寻砸吧嘴:“炼宗炼人在先,居然有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仙门给炼宗站台么?”
李青悠的神情意味深长:“仙盟才刚成立,不满这盟主之位的人,多了去了。”
大殿内,气氛剑拔弩张。
祁明问:“孙长老还要什么交代?”
孙长老须发怒张:“一命换一命!破尘仙尊不死,难解我炼宗心头之恨!当剖他金丹反哺我们炼宗灵脉!”
牧寻被孙长老折服了:“这厮口气也太大了点。”
果不其然,祁明当机立断道:“不可能。”
“那叫祁安下跪和炼宗死去的弟子道歉!”
“……更不可能。”
孙长老痛诉:“看看,这就是苍澜剑宗的做派!时至今日,那祁安连出来道歉都不肯,只会当缩头乌龟!你们苍澜剑宗还要包庇这个魔头到什么时候?!”
四下私语渐起,是啊,今日怎么没看见那屠门的罪魁祸首?
自炼宗出事后,便再没见过那人,不会真是畏罪不敢露面吧?
这般说,虽然祁安想露面就露,不想露就不露,但总归扣上一个‘敢做不敢当’的帽子,这在最看重名誉的修真界,可是很严重的事。
牧寻耳尖,听旁座窃声道:“如果破尘仙尊在,这帮人多多少少也要忌讳他,怎么会在剑宗闹得这么难看?”
“还不是因为有传闻说,那破尘仙尊,殒了!”
高台上的祁明,自那炼宗长老闹事以来便一直一副不咸不淡的高傲神情,此刻,总算因这道声音皱了一下眉。
牧寻眼珠子一转,赶紧凑近李青悠,满脸惊讶:“啊?破尘仙尊死了?真的假的?”
他声音不低,语气更像是惊愕到极点时忘记收声念出来的,牧寻刚说完,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捂嘴。
殿内总算没了刚才的寂静,诸仙神情各异,心怀鬼胎,掩袖轻语,声音犹如虫群在茂盛的草底下窸窸窣窣地爬,令人耳麻。
祁明正色道:“切不要造谣,仙尊现在正在闭关。若谁敢私下编排仙尊,休怪剑宗无情。”
牧寻本来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刚想再补上两句,见李青悠冲他拼命摇头。
“陈伤以活人炼丹,残害无辜,证据确凿!祁安出手诛邪,何错之有?!”
有一道中气十足的嗓音冲破骚乱:“倒是你们炼宗!”
出声的男人一身玄底金纹的文武袖劲装,袖口紧束,衣摆利落,通体无一丝赘饰。面容如刀削,眉峰凌厉,一双黑眸精光内敛,顾盼间似能洞穿虚实。
“包庇魔头,同流合污,也配谈仙门道义?!”
‘锵’地一声,腰间长剑出鞘,男人怒声:“陈伤那畜生,若不是祁安先一步宰了他,我迟早亲手剁了他喂狗!炼宗还有脸在这儿叫屈?你们炼的是丹吗?炼的是人命!”
有人劝他:“秦门主,冷静!冷静!把剑先收一收。”
听闻这人是秦百晓,牧寻不免多看了他几眼。《诛魔》里写的剑圣便是他,说此人幼时父母双亡,在街头巷尾摸爬滚打着长大,被百乐门长老慧眼识珠,收入麾下。后来秦百晓一心修剑,在剑诣上小有所成,又因经常持强扶弱,是远近闻名的正义之士,有剑圣的美名。
“行,我不动手。”秦百晓冷笑一声,突然抄起案上一茶杯,‘砰’地砸向炼宗长老,震声道:“但我今天非得砸醒这个不要脸的老匹夫!”
孙长老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他几乎要暴跳,却想起什么似地忍住了:“按你这么说,陈伤该杀,但炼宗三百余口何辜?炼宗那些刚入门的稚子何辜?祁安此举,与你们诛讨的魔头有何区别?”
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仙宗代表人,此刻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起意见来。
不少支持炼宗的声音喊得别样大:“正道诛邪,当如灵药去芜存菁,岂能如野火焚林般不分善恶!”
“纵是除魔,也该押至仙盟公审。私刑灭门,置仙门律令于何地?今日若纵容此例,他日是否任一仙尊皆可凭心中正道屠宗灭派?!”
“可惜那公审官便是罪人亲信啊……”
“……要我说,这仙盟盟主就不该给苍澜剑宗。”
诸仙七嘴八舌间,牧寻看到了一个老熟人,正是柳一鸣,他老人家脸涨得通红:“炼宗包庇陈伤十几年,以活人炼丹时,怎不见诸位主持公道?祁安斩草除根,正是为防死灰复燃!”
那孙长老仿佛就在等这一句,从袖中甩出一卷血书:“好一个斩草除根!既然苍澜剑宗能以一人之罪诛炼宗全族,那今日我等联名上书,要求严惩祁安这个屠宗魔头,不过分吧?”
柳一鸣:“你──!”
秦百晓道:“此事一码归一码,陈伤炼人,罪当万死。炼宗上下修习炼人的邪术,已成一丘之貉。孙长老明知其不为仍执意袒护,呵。”
他凉飕飕地看了孙长老一眼,冷笑:“老匹夫,你又不是分不清是非黑白,只是纯粹无赖,做仙做到你这份上,不如找根柱子撞死算了!”
孙长老被他怼得黄脸变青脸,青脸变黑脸。
秦百晓继续道:“破尘仙尊是为扶匡正义,惩恶扬善,初心虽好,但行事手段过于残忍——”
祁明回他:“苍澜剑宗绝不推诿,定会严加约束,施以宗刑,保证再也不会有此类事件发生。”
“说得好听,你们说要罚,却是关起门来罚,谁知道你们罚没罚?”孙长老狞笑道:“要么让祁安出来当众受杖!要么老夫亲自去讨教!”
祁明看向孙长老的目光,左眼写着‘胡搅’,右眼写着‘蛮缠’,若不是盟主之位在身,最后定会合成一个大大的白眼。
祁安身殒的消息一出,都还没辨出真假,各宗立马就撕破了伪善面具,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用苍澜剑宗逻辑反逼其自陷,牧寻看得啧啧称奇:“这么精彩?他们待会不会要打起来吧?”
“不会的不会的。”李青悠道:“仙盟立规第一条就是殿内不武斗,再说了,若真动手,事情闹大了,谁脸上都不好看。能在台上吵明白的,怎么会私下见血?”
“我看这一时半会是吵不明白了。”牧寻心想,这些仙门还是太要脸了,如果是他,早就暗地里把炼宗长老什么的都做掉了,还需要吵?就算有损仙格又怎么样?道德和品格这种东西于他而言最没用了。
李青悠叹气,明眼人都看得明白,这帮人现在装模作样地吵,其实是因为祁安一死,苍澜剑宗压不住场子了。
李青悠轻声道:“你说祁念生在时谁敢放肆?如今人不在,苍澜剑宗若还想坐稳仙盟之首,光靠那点手腕可不够。”
牧寻:“你怎么就知道他人不在?”
李青悠摇头叹息,凝神传音给牧寻,煞有其事道:“我告诉你这件事,你可千万别惊讶,破尘仙尊真的死了。”
牧寻:“……”
李青悠:“很惊讶是吧?其实我也......我当初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也是不相信的。那破尘仙尊已是仙上仙,怎么可能轻易地就死了呢?可惜啊......”
牧寻:“……你这消息哪来的?”
李青悠:“我哥告诉我的。”
牧寻:“你哥骗你玩呢。”
李青悠:“???”
二人传音密谈,唇齿未动,却已交流数回。
“你别不相信。”李青悠扭起眉头传音道:“我哥在临溪布阵超度炼宗死者,触发了回溯残阵,看见那日垂死的陈伤竟反手将半截断刃捅入祁念生心口!鲜血喷溅!祁念生大怒,斩下陈伤的头,又折了他的四肢……”
“后来还在遗址捡到了一块染血的玉牌,祁念生三字已裂成蛛网,这碎玉牌已交还给苍澜剑宗,斩劫仙君跟我哥说好了,此事不能向外人道也。”
牧寻挑起半边眉,心中生出一抹疑惑,这段就算摁着他脖子让他信他也不会信,因为连他都没法捅祁安一剑,就凭那弱得跟拂柳似的陈伤?不可能吧。
可祁安胸口确有剑伤……
牧寻先前对捅了祁安的那人极感兴趣,认为此人就算胜之不武,或者用了什么下三滥的阴招,但不管黑招白招,能伤到破尘仙尊的就是好招。
但你说这人是陈伤,那牧寻就得猜测祁安是不是心慈了?手软了?亦或是被什么外力影响了?
心魔。
没由来地,牧寻脑袋里蹦出这个词。
祁安有心魔。
如果在对决时,祁安心魔发作被陈伤捡了个漏,那倒是说得过去。若是如此,那祁安对陈伤作出虐杀行径也不奇怪。
牧寻支着脑袋,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连李青悠都要正襟危坐的仙台,只有他一个人大喇喇地盘着腿,歪着脑,坐没坐相,流里流气。
牧寻想着想着,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家伙的脸,以及他在自己手掌下低眉顺眼的样子。
牧寻:“......”
他怎么觉得热?
这万仙朝元殿的通风太不好了!
若不是回溯残阵仅能通过现场残余的灵气触发且仅能触发一次,牧寻都想要找个理由让李青悠给他偷来那段虚影看看了。
牧寻后知后觉,“那我刚才在殿上说得那话,岂不是不妥?”
他明面上作为神宵阵宗客卿,他说的话变相传达阵宗的意思,难怪掀起轩然大波。
李青悠哭丧着脸:“岂止不妥,斩劫仙君瞪了我好几眼,完蛋了,他肯定又要告诉我哥了……”
不知道那边又唇枪舌战了几场,秦百晓声若洪钟,如同一尊大玺,气势汹汹地镇了下来。
“此事等破尘仙尊出了关,再对峙也不迟!”
群仙安静一瞬。
牧寻朝李青悠道:“我看这这秦百晓,挺维护苍澜剑宗啊?”
“不少山野散修遭到炼宗围剿,走投无路,来各大仙门世家求庇佑──其中百乐门收得最多。”
李青悠道:“那陈伤曾在秘境里抓了一批修士炼丹,这些修士正巧是百乐门的,秦百晓现在跟苍澜剑宗同仇敌忾,是一条船上的呢。”
牧寻说原来是这样。
祁明广袖一拂,盟主令自案上浮起,金光骤闪:“嗯,此事容后再议。炼宗孙长老心神激荡,言辞混乱,先行退下休憩吧。”
话音未落,两名剑宗执法长老已瞬移至孙长老身侧,扣住他双臂经脉。
“祁明!你苍澜剑宗敢做不敢认吗?!”
孙长老挣得像脱水的鱼,对着祁明怒吼:“当年若不是你们搞什么共修院,让祁安跟魔族厮混,染上那魔族性子!”
“如今他屠人满门的做派,跟两百年前魔族灭兽宗时,简直一模一样!”
牧寻心神一怔。
孙长老被‘请’走了。
大殿内萦绕着他“你们在维护一个魔修”“修真界完蛋了哈哈哈”等疯话,人越拖越远,渐渐就没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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