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白茫茫一片,雪已经下了很久。
日历标着今天的日子,2021年5月18日。
真奇怪,书上说五月是夏天,而雪是冬天的产物。
少年靠在床头,宽大的衣服在袖口折叠。他一手捧着字典,一手捧着《安徒生童话》,艰难地阅读着。
今天是他被带回异象监察局的第四天,除了配合检查外,他一直都呆在这间病房中,没有特殊情况不允许外出。他对外面的世界没什么认知,但偶尔会从将他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来给他送饭时,听到只言片语。
风吹的玻璃沙沙作响,说起来时间也快到了。
少年放下书,病房的门也在此刻被推开。
女人扎着高马尾戴着副眼镜,身上还是她常穿的白褂子。她手上端着吃食,看向少年的目光带着虚假的关切,“今天感觉怎么样?已经会使用字典了?”
少年朝着她点点头,表达肯定。
女人把饭端了进来,放在他用餐使用的小桌板上。少年礼貌地说:“谢谢。”
这是女人教会他的礼仪。少年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女人坐在床边,望着他忽然开口:“你还没有名字吧?”
少年动作顿了顿,不解道:“名字是什么?”
女人耐心地跟他解释:“名字是一个人一生的开始,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名字,用来代指某个人,也是别人对你的称呼,就像你称呼我为兰博士。”
少年对人类社会的概念仍是一知半解,他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又问:“我要有名字了吗?”
兰博士眸子中带着浅浅的笑意,眼底还有一丝复杂的情绪,“对,今天起,你叫谢知衍。”
她在纸上写下。
“是这三个字。”
……
谢知衍在梦中挣扎着,脑海中的画面不断变换。
病房中的少年没能读懂兰博士的眼神,但他看清楚了,女人眼中的情绪是愧疚。
很快,思绪又变得安宁稳定,黑暗中牵引他坠入下一个片段。
……
雪似乎下个不停,书上说的晴天是什么样子?
谢知衍靠在床头。午饭时间将近,兰博士又来了。
“我给你带了个小伙伴,希望你们能成为朋友。”她让开半个身子,将身后的少年推到前方。
今天是谢知衍来到异象监察局的第五天,抛开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兰博士以外的人。他好奇地打量那个少年,对方带着一个廉价的面具,像是要去参加假面舞会。
谢知衍收回了视线,兰博士说他们会成为室友,室友就是居住在一个房间里的人。
可是少年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他,连个正眼都没给他,只是略微瞅了一眼,眉目中全是厌恶。
兰博士走了,小小的病房中只留下两名少年。对方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谢知衍只能低下头看书。
【大海的水又蓝又清,在大海的深处住着海王和他的家族。】(注1)
谢知衍学习能力很强,短短几天他已经能认识大多数的汉字,不认识的地方他就会拿字典查,查完再按照字典做批注,就像现在做的这样。
“长这么大字都不认识,读什么故事。”
对方嘲弄的笑声闯进谢知衍的耳朵,谢知衍不舒服地瞪过去,少年已经摘了面具,满脸嫌弃地看着他。
“蠢。”一个简单兼具攻击性的评价。
……
少年的五官,窗外的雪。
梦境中的脸无论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连同声音都并不真切。
可它无比的真实。
“我叫谢知衍,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兰博士说每个人都会有名字。”
“她说什么你信什么,你是白痴?”
原来他对少年的初印象,是雪。
……
病房中只有谢知衍一人,他依然不能够外出,可另外一位无名氏室友可以。无名氏是前几天谢知衍新学会的词汇,室友说没有名字,符合无名氏,所以谢知衍背地里用这个词称呼他的室友。
无名氏总是早出晚归,谢知衍闲的无聊就继续看书籍,现在他已经能够读懂简单的古诗词了。
“伤禽我是笼中鹤,沉剑君为泉下龙。”(注2)
什么意思?
谢知衍郁闷地往后翻了一页,去查看释义。一阵寒风突袭后背,吹得他直哆嗦。
无名氏回来了。
对方拎着两人份的生煎,带着面具,没好气地说:“你可真爱学习,学了这么久还是一样笨。”
谢知衍转身看见他的一身伤,最后决定不跟神经病伤患计较。他翻身下床,光着脚跑到药箱找碘伏,也不知道无名氏室友每天都去干嘛了,早出晚归弄得浑身是伤,回来就是冷嘲热讽。
无名氏把桌子拉到床边,将生煎包拆出来摆好,然后自觉就着床沿坐下,让谢知衍帮忙上药。
一开始他还很抗拒,直到有一次伤口发炎折腾到半夜发烧,谢知衍对着医书和兰博士写的基础常识给他上药,差点给他疼死。后来他老实了,偶尔还会纠正谢知衍用力过猛的行为,告诉他要怎么处理伤口。
也只有这种时候,两个人才能维持诡异的和平。
谢知衍拿棉签小心翼翼地帮对方消毒背部的伤口,明明皮开肉绽,无名氏肩膀都在微微颤抖,可他每次都不喊疼,按照书上说的,应该是坚强吧。
这位坚强的少年忽然开了口,给他解释:“刚才那句话出自元稹的《六年春遣怀八首》,伤禽是自喻,困于笼子中的孤鹤。沉剑指的是元稹的亡妻,泉指的是黄泉。后半句的意思是你似沉埋的剑,沉入黄泉下作神龙。”
谢知衍听得认真,没注意手上的力度,棉签用力抵在了伤口上,对方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
“你就是这么谢我的?”
无名氏用幽怨的眼神瞪他,好似要把他刀了。谢知衍连忙道歉:“抱歉。”
对方忍了忍,片刻后夺走棉签,“吃饭。”说完扔下他出去了。
……
为什么满身伤呢?
是因为在监控里看到的那些吗?
谢知衍眼皮紧闭,额头出了层薄汗,看上去十分痛苦。
是梦吗?不是梦吗?
和之前的梦都不一样。
……
次年5月18日,兰博士再次造访这间位于角落的病房,是为了给两人庆祝生日。
谢知衍被兰博士安排进入军校学习,军校教他异端相关的知识,提高他的武力,只有晚上才会回到这里。说起来,他很久没有见到无名氏了。
听说对方被兰博士提拔做修正官,整日连个影子都看不着,更具体的谢知衍也不知道了。
兰博士看着两人说:“生日快乐。”
谢知衍说:“谢谢。”
兰博士没多说,拿出她带来的蛋糕。
抹茶青提味的。
谢知衍只在书上见到过蛋糕,眼里写满了好奇与期待,反观无名氏少年,冷着脸,没有流露任何情绪。
兰博士在青提旁边插上数字为十八的蜡烛,“许愿吧,听说生日愿望会很灵验。”
……
谢知衍不记得他许了什么愿望,可他能猜到,那大概是极为天真的愿望。
梦境断断续续,他好像带着无名氏少年逃跑了。
在5月18日那天。
一个晴朗的,能够看见漫天星辰的夏夜。
……
“去哪里?”
无名氏少年跟在他身后奔跑。
谢知衍说:“你不喜欢这里,那就跑吧,在这之前,我送你一个新的面具。”
无名氏少年不说话了,表情藏在面具之下,无人知晓他在想什么。
两名少年挤在集市中,埋没在人海里,恰似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笔,平凡又普通,带着少见的欢快。
“老板,这个怎么卖?”谢知衍拉着无名氏停在一个卖面具的小贩那儿,他指着一张傩面。
老板嘿嘿一笑,比了个数,“是要给你旁边这个帅哥换面具吧,这面具二十。”
谢知衍拿了货品付了钱:“就要这个。”
黑色的傩面扔到无名氏身上,对方捧着,迟迟没有换上。谢知衍以为是这里人多,带着他去了人少的地方。
无名氏毫无征兆地说:“你不用这样。”
谢知衍不懂,“什么?”
无名氏说:“我说你没必要做这些多余的事。”
夏夜的热风吹在身上暖暖的,谢知衍却如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唇微张,可他沉默着,一句话都挤不出来。
面具好像划开了一个口子,让无名氏一年来表现的无情绪全部化作浮云,言语中是过激的情绪,“有那个时间你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
谢知衍不甘示弱地说:“什么意思?”
“骂你呢。”
无名氏恶劣的性子又显露出来,他完全不理解,“明明在军校是各方面的第一,那些人恃强凌弱,随便你怎么耀武扬威都没关系。可你呢,你就随便让人欺负。”
谢知衍再好的脾气也会恼怒。
他怼道:“那些人怎么看我很重要吗?他们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在乎他们,我只在乎你。你不是受了委屈也不说吗?”
“……”
集市里热闹的声音遮掩了这里的沉默。风穿梭在两人之间,好似一面看不见的墙,将两颗心隔开。
无名氏说:“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他没说是什么事,可他们都心知肚明。
谢知衍安静地注视他,后退了两步。
“你能不能告诉我,人究竟是什么,人类社会又是什么。”
无名氏似乎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概念和认知,时间与经验,规则和等级,情感和灵魂,这些构成了人类社会。”
“从出生开始,人接触这个世界,认识什么是什么,建立认知,然后随着时间,人会在亲情与友情中长大,经历一些事情,可能也会在这期间邂逅爱情。在时间长河中,人会不断的被规则驯化,融入人类这个集体中。又因为每个人都是独特的灵魂,所以他们最终会在人类社会中找到自己。”
天上的星星很耀眼,谢知衍抬眸,瞥见了一片天空。
无名氏说:“我要走了。”
谢知衍不自觉抖了下,他听到无名氏的低语。
“你要尽快变强,然后离开异象监察局。”
“不要相信兰博士,不要相信异象监察局,不要相信那里的任何一个人。”
“不要相信我。”
“……”
无名氏刻薄地说:“真的没人比你更蠢。”
谢知衍愣了会儿神,他说的走,似乎是真的别离,再也不会回来。
他猛地看去,无名氏已经走远了,旧面具被他扔在地上。
孤月高悬,少年走在夜色里,影子被拉的很长。蝉鸣扰乱了思绪,谢知衍无言望着,这次连再见都没有好好说出口。
名字是一个人一生的开始。
那没有名字呢?
……
“小美人鱼为什么心甘情愿变成泡沫呢?”
“不知道,蠢。”
……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站在我这边。”
“是,永远。”
……
眼角有一滴液体留下,紧接着,更为熟悉的梦徐徐展开。
……
人鱼悦耳的歌声悠扬婉转。
抚摸着傩面的新娘独坐孤舟,透过湖面见湖底枯骨成灾,怨灵索命。
新娘无所惧,将脚没入湖中,荡起水花,抬手掀起红盖头,不见真容。红裙浮在水面,挡住上涌的怨灵,接着一滴泪砸入水中。
泪引水滴一片,天空骤然下起大雨。
孤舟夜泊,穷途末路,无人知晓这艘船通往何方。
巨大的石块倏地从空中砸下,湖成翻涌的海,高塔开始崩塌。
世界仿若末日。
谢知衍坠入海底。
睁眼时,他被困于笼中,视线的另一头同样是笼,那里囚禁着另一个灵魂。
“替代品!”
声音好似来自天穹,重重叠叠若天使的号角,吹响对有罪之人的审判。
“替代品!”
尖锐的声音带着讥讽的笑意,质问着两个牢笼中的灵魂。
“你知道替代品的结局是什么吗?”
海水带来的窒息感让谢知衍难以呼吸,他挣扎着,却看见另一个笼中,少年美好的灵魂勾起嘴角,他动了动唇。
他在说,再见。
“替代品的结局——”
“是死。”
……
噩梦挣脱,谢知衍猛地睁开眼,泪模糊了视线,然后他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
“你醒了。”
谢知衍转过头,系统004518坐在床边,伸手为他抹去了泪水,“你睡了很久。”
脑子里只有梦境的记忆,谢知衍左顾右盼,这里应该是衍的家。
从进入这里开始,记忆就断了。
谢知衍面色沉沉,片刻他问:“我睡了多久?”
系统004518没责怪他的走神,只是说:“你睡了三天。”
谢知衍沉默了会儿说:“十八,我想吃生煎包了。”
“那我去买。”
系统004518走后,谢知衍在床上躺了片刻,他打量着这个房间的环境,强烈的既视感在心中挥之不去。
他走出卧室,木桌上摆了张线条杂乱的画,是两只交握的手,出自他之手。
谢知衍在桌边坐了下来,分辨着杂乱的线条,根据他草稿上的骨点重新绘制了一张,惟妙惟肖的两只手很快成形。
他拿着画走到窗旁,又从背包中拿出另一张画,那是他在旧梦电影院中绘制的,梦中新娘的手。
两张画叠在一起,被置于光下。
谢知衍移动着其中一张。
两张画的线条大致重合,骨点几乎吻合,一个来自于梦中的新娘,另一个则是衍。
注1引自《海的女儿》,注2引自元稹《六年春遣怀八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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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梦与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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