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被人掐住，谢知衍遵循着本能伸出手，握住无名氏的手腕。他挣扎着望向无名氏，对上了黝黑的夜色。
那夜色是无名氏黯淡无光的眼神，带着无助的情绪，带着浓重的杀意。他动了动唇，谢知衍半个字都没有听清。
谢知衍想问他怎么了，可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呼吸受阻，求生欲让他不顾一切对着无名氏拳打脚踢。
无名氏好似魇住了，谢知衍轻易将他踹翻在地，无名氏的手松开了一瞬，又将床上的谢知衍扯了下来。
两个少年滚落在地上，扭打在一起。
谢知衍跨坐在无名氏身上，不停地咳嗽，大口吸着氧气。还没来得及制住对方的手，无名氏再次掐了上来，不肯松开。楼道的灯光穿透门缝，谢知衍无意间看清了无名氏的表情。
他的眼周很红，面颊两侧有干涸的泪痕，像是无家可归的小狗，站在门外淋了一场大雨，整个人都湿漉漉的。他的眼神很空洞，谢知衍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好似那是一个复杂的笼。
由恨、无助、迷茫、冷漠编织的笼。
为什么要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谢知衍在书上学过单一的词汇，可这些词汇同时出现是什么意思呢？
一个人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复杂的情感？
他被笼罩在笼子里，渐渐失去了挣扎的想法。
年轻人的眼泪总是没来由的充沛，谢知衍初识世界也单纯，于是眼泪就跟着那样的眼神哭了出来。他心里很难过，又同时因为另一个人的难过而难过。
窒息感又一次袭来，无名氏的嘴巴很干，估计一天没有喝水了。他好像又说话了，谢知衍听不清，但他感觉到脖子上的力度突然收走。
再抬眼时，无名氏已经站了起来，他很疲惫，连站都站不太稳，可腰板却是挺直的。
谢知衍捂着脖子猛地咳嗽，他想发声，可他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
无名氏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开口的时候好像带着风雪，声音又哑又冷。
他质疑着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什么？
谢知衍张嘴，连咳嗽都发不出声音。他失声了。无名氏等了几秒钟，垂下眸走出了这个房间，回到了他自己的界限。
那天晚上是怎么过去的，谢知衍记不得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名氏没有回来。
谢知衍坐在床边，直到黑夜变成白天，时间来到十二点。他一直在这里坐着，抱着双腿，把脑袋埋到膝盖里，等无名氏带饭回来，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同昨天一样，无名氏没有回来。谢知衍来到门口，打开门看见地上已经放凉的饭。
到底发生什么了，无名氏为什么突然讨厌他。
晚饭也是这么留下的，接连几天也没见到无名氏。谢知衍没什么胃口，也不想说话，他又回到了之前的日子，这次连饭都没有人陪他吃了。
*
无名氏不回小屋的第五天，谢知衍第一次萌生了想要偷溜出去的想法，并且付出行动。
抛开实验室的位置，他对这里其实很陌生。他借着树木和墙壁的遮挡，避开其他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隶属实验室的部分很大，谢知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逛，找寻着无名氏的身影。最终他误打误撞来到另一排平房。
门口标着住院部的字样，谢知衍原本没打算在这里停留，无意捕捉到无名氏的身影，不知不觉就跟了进去。
无名氏进到了一间病房内。他就站在门外，门旁有个矩形玻璃板，让他可以看清病房内的景象。
病房上躺着一位老人，想必就是抚养无名氏的奶奶。她看了眼无名氏的方向：“你有好久没来看过我了。快过来呀，让奶奶好好看看你。”
无名氏走过去，蹲在床边。奶奶从旁边的小桌拿来生煎包，递给他：“我老了，现在不能为你做生煎包了，只能叫兰小姐每天买一份给我带过来，盼着你来，今天总算见到你了。”
无名氏似乎愣了愣，将脑袋埋到双臂里，肩胛骨微微地颤抖。
奶奶把手放到他的脑袋上，“怎么了呀？你以前最爱吃生煎包，现在不爱吃了吗？”
无名氏说：“没有的，爱吃。”
奶奶叹了口气：“是因为跟你一起住的那个小孩儿吗？”
无名氏没说话。
“那个孩子，你不要怪他，你和他同住一个屋子下，最清楚他是怎样的人，也不要因为我被困在这里。”
无名氏倏地抬起头，固执地说：“我在这里，是因为你在这里，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八岁起，他就跟着奶奶做生煎包生意。后来灾厄进一步侵蚀，他只好跟着奶奶不断东躲西藏，还要防着食物不能被别人抢走，生煎包的摊子已经很久没开张过。
贫民窟没有专有的设施保护，特异值过高带来的影响不可忽视。
牧泽兰找到他的那天，他就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不答应她的请求，无非就是继续过东躲西藏的贫苦日子，然后在某一天和奶奶一起冻死在雪地里。
名字，人生，于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奶奶对他很好，没有奶奶他可能当时就要饿死了。
他只想要奶奶活下去。仅此而已，为什么那么困难？
“怎么会没有地方呢？”
“这里没有，那就去别的地方。”
奶奶的目光有些混浊，她只能看见模糊的色块，“你还小，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可以到没地方的地方去看看，找一个值得爱的人陪伴你。”
无名氏握着她的手，努力平稳自己的声线：“我不知道能去哪里，她们会治好你，兰博士答应过我的。你放心治疗——”
“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是因为奶奶来到这里。”
“你的父母曾是监察局出色的修正官，他们救过我。你八岁时，他们出了意外，所以我去你家将你带了回来。”
奶奶打断了他，重复了一遍，“你不要被困在这里，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平静地露出一个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前的少年知道，她自己也知道，她没有多长时间了，能够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知衍，走吧。”
谢知衍被这一声弄一愣。
无名氏不是没有名字吗？那两个同音字总不能是叫他？谢知衍不经意往后退了一步，后背碰到门把手，把门推开。
无名氏回眸，谢知衍无措地看着他，退了两步，转身跑了。
屋内传来奶奶困惑的询问：“知衍，谁来了？”
谢知衍没敢回头，一路跑了出去。
*
冬天的雪下得很大，脚印都留在雪地里，无名氏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
无名氏喊他：“站住。”
谢知衍就老实地站在原地，没有转过身，他脑子有点乱，连无名氏踩着雪走过来都没发现。直到暖和的羽绒服落在他肩上，他才反应过来。
他回头看无名氏，无名氏已经重新戴好了面具。
谢知衍以为对方会质问他为什么偷跑出来，为什么站在门口偷听。可无名氏只是把外套给了他，问他：“穿那么少出来，你不冷？”
谢知衍征征地看着他，想象中的质问并没有到来，他不知道心里边这种暖暖的感觉是什么，毫无隐瞒地说：“没有厚衣服，我不会冷，也不会冻伤。”
无名氏挑了挑眉，抓着他的手腕，往没人的屋子里走。
谢知衍问他：“去哪里？”
无名氏说：“我冷。”
谢知衍低头看着无名氏的手，这只手前几天掐上他的脖子，差点要了他的命，现在却牵着他往温暖的地方里走。
他忍不住开口：“你的名字是哪个zhī，哪个yǎn？”
无名氏轻声否认：“我跟你说过，我没有名字。”
“你奶奶刚刚明明……”
到了室内，无名氏立刻撒了手，对他说：“那是以前，现在没有了。”
谢知衍刨根问底：“什么叫现在没有了？”
“字面意思。”无名氏侧着身，站在离门口很近的地方，插着兜好像随时要离开，“我叫什么名字很重要么？”
谢知衍哑然。
无名氏旁观他的沉默，像个冷漠的看客。
“你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谢知衍欲言又止，“为什么……”
无名氏替他把话说完：“你想问我那天晚上是不是真的想要你死，为什么掐你，是吗？”
谢知衍噎了下说：“嗯。”
无名氏看着他，片刻后又问：“很重要吗？”
谢知衍不解：“什么？”
无名氏说：“答案。”
谢知衍说：“很重要。”
无名氏点了点头，似是明白了。他说：“那天晚上，我是真的想过要你死。”
谢知衍一震，眼泪好像又要跑出来。他低头努力地憋着，无名氏对他的痛苦视若无睹，不管不顾地回答第二个问题。
“因为我不懂。”
无名氏的声音很轻，重重地压在谢知衍心上。
“不懂她为什么要安排我和你生活在一起，凭什么你让我这么痛苦，你却能一无所知地活着，而我还不能杀了你。”
谢知衍闷头蹲了下来，无名氏仿佛看穿了他，又温声回答他问不出口的第三个问题。
“你让我痛苦，可你又对我很好……”
谢知衍很喜欢吃溏心蛋，但他总吃一半，另一半会留给无名氏。无名氏半夜发烧，他就紧张地守夜。无名氏疼得睡不着的时候，谢知衍总是笨拙地吸引他的注意力。
为什么是谢知衍呢？
为什么非要是他？
无名氏的冷漠分崩离析，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长睫投下阴影，盖住眼底的矛盾：“我又舍不得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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