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元辰看向墙壁上的两道人影,目光幽微,随即转头对祁珩道:
“时候不早,该走了。”
暮色四合,停风苑内烛火通明。
两人步出暗室,走下回廊,接过廊下侍者无声递上的帕子。
左元辰骨节分明的手捻住白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过指尖。
身后的祁珩放下了帕子,倚着门框,望了一眼庭院中渐浓渐稠的夜色。
他挥手屏退左右侍者,方才开口道:“泊夜墟那边,惊鸿谱的拍卖,后日还要如期举行么?”
锐王造访,一夜风波之后,他觉着泊夜墟的拍卖也该避避风头了。
祁珩口中提及的“惊鸿谱”,乃前朝失传的孤本乐谱,是后日泊夜墟内场拍卖的压轴戏,江南大族多好雅乐,有意竞拍者不在少数。
左元辰思索片刻,却说:“一切照旧。”
祁珩眉头微蹙,瞬间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左元辰若想保全泊夜墟,便不会任其在当下这个时节冒着风险照旧运作。
如此看来,他不想。
“哦?你这是……打算舍了泊夜墟这处‘耳目’?”祁珩直言挑明。
泊夜墟经营多年,不仅是江左世家聚敛财富、交换信息的暗市,更是一张深入各方势力的巨网。
轻易舍弃,代价非同小可。
左元辰终于停下脚步,回身看向祁珩,廊下灯光在他俊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影影绰绰,教人看不真切。
“一朝为耳目,一夕成负累。”
“淮南瑾州与泊夜墟一江之隔,锐王既来,泊夜墟便不再是暗处。与其死守这艘岌岌可危的船,不如我们自行取舍,断个干净。”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况且,旧的耳目没了,才能开出新的路子,不是么?”
祁珩凝视他片刻,忽而一笑,带着几分了然与:“说得也是。只是可惜了那真金白银堆砌起来的楼船。罢了,你既已决定,我便也不说什么了。”
“不过,后日拍卖之后,要着人将我雅间内的弓箭送回我府上,其他的……销毁便是。”
左元辰一转念又想起了什么,立刻补充道:“还有门后挂着的那副画,也一并送回我府上。”
“记得叮嘱他们,搬画时仔细些,不得有丝毫损毁。”
“行行行,就你的画金贵,比吟霄弓、鹰羽箭还金贵。”祁珩挑着眉,趁机调侃一句。
左元辰对刀剑皆无兴趣,惟有箭术登峰造极,独步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吟霄弓、鹰羽箭,是左沛一掷万金,为左元辰量身定制的武器。
自左元辰九岁习射,这副弓箭,他用了十二年。
“子轼。”左元辰难得地喊了祁珩的字。
“有劳你了。”
说罢,他轻拍祁珩左肩作别,转身向外走去,玄色衣袂在晚风中拂动,渐渐融入夜色。
对那幅画,左元辰避而不谈。
但祁珩在意的不是这个。
他看着左元辰离去的背影,沉默良久,最后竟笑了出来。
如今的左三,竟连自己也不愿相信了吗?
他摆了摆宽袖,转身折返停风苑。
步履潇洒若乘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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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街上,一辆朴素低调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辘辘作响。
左元辰靠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
月娘颈侧的蝶状胎记,栈桥上锐王负手而立的背影,陈和敬密信上的半印……一幕幕地在他脑中盘旋重现。
“公子,到了。”车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马车停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前。
朱漆大门,鎏金兽环,门前两尊石狮威严矗立。匾额上书“左府”二字,乃初代家主左天枢亲笔,厚重沉穆,足见江陵左氏底蕴煊赫,百年不朽。
他下了马车,并未惊动门房,只身从侧门悄无声息地步入府中。
夜色下的左府庭院深深,廊庑回环,偶有仆役经过,见是他,皆垂首敛目,恭敬避让。
穿过几重院落,行至家主居住的“澄怀园”外。园中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一人影坐于石桌旁。左元辰脚步微顿,旋即如常走入。
只见父亲左沛正俯身于石桌之上,手持画笔,细细描摹,远看画纸上已见斑斓之色,看样子是画完了大半。
月色如水,晚风轻漾,于不觉间吹起画纸一角。
握着细毫画笔的左沛,此刻好似已入无我之境,对左元辰的到来浑然未觉。
左元辰静立一旁,并未立刻出声。他甚至无需细看,便知父亲画的必是花鸟图。
左沛痴迷丹青,尤擅花鸟,笔下禽鸟形态各异,无不灵动非凡,栩栩如生,画技享誉江南。
此刻,画中一只翠鸟正振翅欲飞,羽翼鲜亮,眼神凛锐,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纸面,翱翔于九天之上。
左元辰目光落在画上,唇角不由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笑,带着难以言喻的讽刺。
画中之鸟越是灵动自由,便越衬得现实讽刺,衬得旧事难平。
眼前之人于笔下描绘苍穹青空,无远弗届,翠鸟向往高飞远举,却在现实中用最沉重的宗法礼教,用那看似风光无限却形如枷锁的“宗妇”身份,生生困死了自己的发妻。
斯人已逝,父子间的芥蒂却落地生了根。
见左沛专注于画笔,并未察觉自己的到来,左元辰正欲转身悄然离开,一个低沉而略带威严的声音却在他身后响起:
“老三,难得回来一趟,不与我这个当父亲的说两句么?”
左元辰脚步一滞,面上却未见意外神色。
他缓缓转身,脸上已挂起了惯常的温润笑容,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冷嘲从未存在过。
“父亲。”他微微躬身,“元辰见父亲专一作画,神游物外,不忍打扰雅兴。”
他的目光顺势再次落在那幅花鸟图上,笑容加深几分,语气真诚得恰到好处:
“父亲画技依旧,冠绝江南,宝刀不老,更见精进。这翠鸟的神韵,几欲破纸而出,实在让人叹服。”
这番奉承,左沛似乎很是受用。他搁下笔,抚须笑起来,笑声豪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哈哈哈,老三啊,还是你会说话,懂得品评。不像你四弟,成天出言不拘,没个正形,多亏有你这个兄长时常替为父管教着,才没叫他惹出什么大祸端来。”
左元辰听着,唇角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果然,话题轻而易举地引到了左元敬身上。
他这位父亲,早早将宗族事务全权交予自己,看似醉心于笔墨丹青,不问窗外事,实则对族中大小事务,尤其是几个儿子的动向,无不心知肚明。
今日叫他回来,恐怕主要便是为了试探左元敬之事。
他未动声色,依旧顺着左沛的话音,语气温和:“父亲过誉了。教导弟弟,是元辰分内之事。敬弟近来也精进了不少,那桀骜的脾性,如今已改了大半,行事渐稳,往后也可少让父亲劳心了。”
他答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管教之责,又模糊了“近来”的具体所指,更将左元敬的改变归功于其自身,避开了假扮陈和敬之事。
见左元辰轻描淡写,打着太极,左沛缓缓将画笔置入笔山,拿起一旁的湿帕擦了擦手,目光转向左元辰时,立刻变得深沉了几分。
他心知这个三儿子心思缜密,远非几句客套话能搪塞,打哑谜已是无用。
于是,他沉吟片刻,语气和缓,称呼也更亲近了些,倒真像一位为儿子婚事操心的慈祥老父亲:
“辰儿,你四弟既已行过冠礼,算是真正成人了。他与秦氏的婚事,自幼年定下,如今也该择个吉日,好生操办下来。秦家女儿贤淑,早日成家,也能收收他的心。如此,我这做父亲的,才好真正放心啊。”
话锋一转,他凝睇左元辰的双眼,带着几分关切与责备:
“还有你,总是以政务繁忙为由,拖着不娶妻,像什么样子?”
“看看张家远卿,还有秦家月临那小子,同你差不了几岁,一个成家两年,琴瑟和鸣,一个下月便将礼成。
“你的终身大事呢?何时才能有眉目啊?我左氏嫡脉,开枝散叶亦是重任。”
左沛所言非虚。张远卿娶的是江南清流名士之女,夫妻举案齐眉,已成佳话。秦月临下月则将迎娶绍阳张氏女,两大世家联姻,场面必然隆重。
唯有左元辰,身为江左世家年轻一代中最耀眼的存在,婚事却迟迟未定,难免引人议论。
从前,左元辰面对这类催逼,总是以一句“江陵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孩儿实在有心无力。”推搪过去。左沛虽不满,却也知他以阖族大业为重,不好过分相逼。
然而这一次,左元辰却未如往常般直接拒绝。
他静默片刻,抬眼迎上父亲探究的目光,脸上那温润的笑容里,忽然掺入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他意味深长地缓声道:
“劳父亲挂心。儿子成婚这件事……本是经年未有头绪。如今,倒是有了些眉目。”
“哦?”左沛肉眼可见地吃了一惊。
他太了解这个儿子,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孤高得很,眼光挑剔至极,江南多少名门闺秀,才貌双全者不在少数,却从未见他对谁稍加青眼。
如今他竟主动说“有了眉目”?
“是哪家的女儿?”左沛笑着追问。
“能入得了我儿青眼,必非寻常女子啊。”
左元辰看着父亲瞬息变幻的神色,心中那股讽刺之意再次升起。
他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道:
“父亲不必心急,此事尚在斟酌,时机未到,孩儿自有分寸。待一切明朗,自会禀明父亲。”
他这话说得含糊其辞,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反而更添了几分神秘,引得左沛心痒难耐,又不好立刻逼问到底。
左沛盯着他看了半晌。他深知这个儿子的城府,若他不想说,谁也试探不出,只得按捺下心中好奇,转而道:
“既如此,为父便等你消息。只是元辰,你需知,婚姻大事,关乎家族门楣,绝非儿戏。对方门第、品性,皆需仔细考量,切不可因一时意气……”
“父亲教诲,元辰谨记。”左元辰恭敬应道,适时打断了左沛尚未开始的长篇大论。
“若无其他事,元辰先行告退,儿子此番回府,也是为了收拾些东西,以便明日启程前往岳安。”
左沛索性挥了挥手:
“难得回府一趟,你忙去吧,为父便不强留了。”
左元辰躬身一礼,转身离去,步伐沉稳,没有丝毫迟疑。
走出澄怀园,夜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他脸上的温润笑容渐渐敛去,恢复了一贯的深邃凉薄。
夜色微冷,他脑海中不期然地浮现出泊夜墟中,那位锐王殿下易容后仍难掩清亮的眼眸,以及枫陵渡口,他以真容面世时那份介于少年英气与女子清丽之间那独一无二的风华。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他自己都微微怔住。
为何会在此刻想到他?大概是因为,他如今是搅动棋局的最大变数吧。
他摇了摇头,将这份莫名浮现的思绪压下。
眼下,还有更多紧要之事需要布局。
泊夜墟的收尾,月娘的身份,与锐王下一步的博弈,以及……秦月临那边,还需再叮嘱一番,莫要在这婚事关头出了纰漏。
至于成亲之事……
他并不想效仿自己的生父,用世家宗妇的身份锁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他也实在不需要靠一纸婚书为自己的棋局增一分胜算。
突发奇想写了一个宿敌清醒沉沦的片段,如果大家喜欢这种桥段,我会把它融在后续某个正文情节里。求求评价!批评/建议都可以![求你了]如下:
在雪夜,和我斗了很多年的宿敌叩响了我的房门。
打开门的瞬间,裹着雪粒的寒风和久违的敌意同时向我扑面而来。
我看见她低着头,手里攥着一封发皱的信。
正当我思考她在耍什么花招时,她突然用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凑到我耳边,说道:
“你杀了我罢。”
我一惊。
如果她说的是“外面雪大,我好冷。”我会立刻将她推开拒之门外,因为她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不配浪费我一分一秒。
如果她说的是“今夜大雪,同我出去赏赏雪如何?”我会熟练地挂上一副假笑,盯住她的眼睛,猜猜她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
可她说的是“你杀了我罢。”
不愧是我的宿敌啊,总是能将最最棘手的难题送到我面前。
其实早在她叩响我房门的那一刻,我便已经将淬过剧毒的银针藏入衣袖。
看到她攥着信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怎的,我竟然很好奇,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她向我走近了两步,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落在我的衣襟。
“杀了我,你不是一直想这么做吗?”
她掏出一把匕首,刀刃朝向自己,递到我面前。
我终于开口:“求之不得。”
哪知在我触到那匕首的瞬间,她迅速抽走匕首,然后紧紧抱住了我。
与我斗得不死不休的宿敌,此刻正双手环抱着我的腰。
不受控制地,我悬空的手一点点靠近她的后背,在快要触到的瞬间,又收了回去。
其实我很想杀了她。
可是比起现在杀了她,我更想怀着刻骨的恨意,再与她斗个天荒地老,生生世世。
容颜会老去,心志会磨灭,爱意会消亡,只有棋逢对手的争锋最长久,纵使海枯石烂,也誓不罢休。
要是时间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毒针在袖,宿敌在怀。
随时拥抱,也随时死去。
我听见匕首扎入血肉的声音,感觉到鲜血汩汩流出。
是她,将匕首刺进了我的身体,很深很深。
意识还未模糊,我捏紧手中毒针,针尖正要扎入她的后背。
她将匕首捅得更深了些。
听着鲜血一滴滴砸入地面的声音,门外的飞雪飘落在我眉间,凉意丝丝沁入心脏。
最后,我收起了手里的毒针。
带着凄然自嘲的笑容,我微微低下头,正看到她落着雪的发丝与眼睫。
是谁自投罗网。
是谁自蔽双目。
是谁用沾满血的双手,给爱意披上恨意的外衣,描上敌意的新妆,却偏不放手,却偏要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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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秋波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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