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二十一载人生里,见过不少女子,花容月貌者有之,冰雪聪明者有之,英姿飒爽者亦有之,他以礼相待,以诚相赏,却从未对谁动过婚娶的念头。
恰如那只饮风沥雨、裁云为翅的翠鸟,既已见它振翼凌霄,遨游九垓,若幸执画笔,只须画下其翱翔九霄的英姿,又何必折其羽翼,囚入金笼,令天地失色,使长空成牢?
他不希望生母的悲剧重演。
至于他方才同左沛说的“有了些许眉目”之言,论起来,倒也算是半句真话。
不出意外,他将要抢个亲,提前跟老爷子透个口风,免得他到时气急攻心昏了过去,倒成了自己不孝。
想到这里,左元辰仰起头,恰望见天边一轮明月孤悬,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
月色深深,银霜满地,照见他高颀挺拔的身影,没入庭院深处无踪。
---
临江客栈。
卯时七刻,晨光熹微。
千问雪甫一下楼,便看见客栈掌柜在楼梯下候着。
掌柜看到她,立刻迎上来。
“殿下,今儿清早有个远道来的客人到小店来,说要求见您……”说着,他抬眸飞快觑了一眼千问雪的脸色,继续说道:
“小人同他说您近来不见客,对方却说‘上面交代了要事’,一定要亲见您一面。”
“哦,一定要见我?”千问雪一时竟想不出会是谁。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有印象?”她有条不紊问道。
“回殿下,那人看着年轻,面色白净,一身灰色短衫,一看便像是京城人。”
听着这描述,千问雪倏地想到一个人。
“我知道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掌柜的,那人现在何处?”
掌柜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忙笑道:“在偏厅坐着呢,殿下若想见,我现在便去请他过来。”
“殿下若要叙话,是否需要安排一间空厢房?”掌柜试探着问道。
千问雪垂眸思考了一瞬。
虽然在这客栈住了有些日子,她还是下意识提防着,担心隔墙有耳。
但转念一想,王府尚未落成,瑾州城内也确实没有哪处地方可容她放心密谈。
她就藩淮南本就事出突然,加之皇帝疑心重,她没有带扈从也没有任何准备,如今到了这里,行事步步掣肘,连个放心说话的地方都难找。
况且,江对岸的世家虎视眈眈,外面也未必就比这客栈安全。
千问雪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你安排吧,选一间安静些的。”她看着掌柜说道,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
“不过,我不着急,你先把房间安排好,等上五刻,再去请那人过来。”
“我看这一会儿时间,正好够煮一壶茶了,顾渚紫笋还有么?”
“有有有,您稍坐。”掌柜很快反应过来,一面唤店小二赶紧收拾出一间厢房,一面转身去准备茶叶。
千问雪颔首,却没有依言坐下,反倒自顾自地出了门。
煮一壶茶的时间,不算太久,却足够她去揭晓一件事,以解她当下的疑惑。
千问雪快步行至后院,脚步悄无声息。
客栈的后院里有一排马厩,里面圈的大多是往来旅客的马。
入住前这家客栈前,她里里外外观察过一遍,便早早注意到了这马厩。
每日里,她时不时会来瞧一眼,从马匹的数量和品种来看,一眼便知今日客栈新来了什么客,如有异样,也好及时察觉。
千问雪一点点走近,果然发觉了一匹眼生的马。
枣红色,体型健硕,蹄上沾着些黄土砂砾,质地颇硬,应是自京师来,上等良马。
所有细节都对上了,所以她猜的没错。
她沉默着原路返回,一进客栈便嗅见茶香袅袅,氤氲满室。
千问雪步入偏厅时,一位茶师正专注碾茶,动作娴熟,不急不躁,颇有几分与顾渚紫笋相得益彰的风骨韵味。
千问雪驻足片刻,若有所思。随后便转向掌柜,低声道:“茶沏好,送至陈公公房里,便说是我赏他喝的。”
掌柜躬身应下,随即禀报道:“殿下,房间已经安排妥了,二楼第三间,周围都是空房,保准安静”
“约莫半刻钟前,那位客人已上楼了。”
千问雪微微颔首,转身上楼。
行至二楼,她的目光扫过廊道,但并未直接进那房间,而是先后推门进入会面房间左右及对面的空室,细细查验一番,确认无窥听之虞,方才站定门前。
“笃、笃、笃。”
叩门三声以示礼貌后,她立刻推门而入。
门开的那一刻,窗边灰衫人应声转身。
昭昭天光透过窗棂,勾勒出那人的身形轮廓,千问雪瞧见对方白净的面容,与不太搭调的冷峻五官,心下已多了几分了然。
那人眸色明亮,径直与千问雪的目光相撞,随即立刻垂下眸。
那人朝着千问雪拱手,郑重一揖,一道男声清晰传出:“殿下。”
旋即,声线转为清越女声:“好久不见。”
千问雪面无讶色,唇边漾起惯常的温润笑意,从容不迫地开口道:“好久不见,眠棠姑娘。”
“母妃近来贵体可安?”
此时她话中的母妃并非楚王妃,而是千君齐的生母,当朝贵妃,张郁颐。
自千问雪六年前进宫成为“千君齐”那一刻起,张贵妃便也自然地成了她的“母妃”。
眼前之人,正是张贵妃的心腹婢女之一,眠棠。
男装,易容,孤身而来,如此谨慎,到底所为何事?千问雪不禁疑惑。
眠棠垂眸,只是恭敬道:“劳殿下挂心,娘娘贵体安康。只是时常思虑殿下安危。殿下离京仓促,诸多牵挂之事,娘娘还未及嘱托,故而忧思至此。”
千问雪行至桌旁坐下,执壶斟茶,抬手示意眠棠坐下。
“是本王不孝,累母妃挂怀。本王如今远在淮南,思念母妃久矣,日日祈愿母妃安康。” 她诚恳剖白,眸底却静若平湖,不见波澜。
张贵妃与自己六年“母子”,不过也是逢场作戏。
如今怎的突然关心起这个被弃置淮南的“儿子”了?
眠棠也不再迂回,自怀中取出一个精致木匣,双手奉上:“殿下,奉娘娘密令,将此匣交予殿下。娘娘一片心意,殿下当下即可打开看看。”
千问雪接过打开,匣内铺着墨绿色软缎,其上是一枚触手温润的缠枝莲纹羊脂白玉佩,中间嵌一古体“张”字。
一旁则是一柄连鞘短剑,剑鞘素面无纹,只在一端镶嵌了一颗剔透玄色玉石,幽光内蕴。
她握住剑柄,缓缓将短剑抽出寸许。这短剑并非寻常铁剑的银亮,而是一种暗沉如水的幽灰色。
剑身隐见云龙纹,古朴重工,寒光凛冽,靠近剑格处刻镌着两字古篆“断水”。
眠棠福了福身,说道:“此玉佩乃绍阳张氏嫡出儿女才有的信物,或可于江南为殿下换一丝方便。”
“此匕名为‘断水’,削铁如泥,是娘娘随嫁的珍品,赠予殿下防身。”
“娘娘说,”眠棠声音压得更低,“殿下初至淮南,强龙难压地头蛇,明枪暗箭难免,娘娘以这两物相赠,望能助殿下顺利于淮南立足,于风波之中,暂敛锋芒,韬光养晦。”
“此匣内层另有一封娘娘给殿下写的亲笔信,内中已详述缘由。”
千问雪指尖拂过玉佩与匕首,心念电转。此礼看似是关怀备切,实则带了几分捆绑的意思。
她抬眸,语带感激,情真意切:“母妃厚爱,本王感激涕零,必不负期望。”
眠棠似松了口气,又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娘娘还有一事相托。”
“因‘江南诏’的缘故,娘娘身处宫闱,与江左娘家音书难通。听闻下月上旬秦氏与张氏联姻,广邀江南群贤。娘娘修家书一封予张老夫人,信上皆是些体己话。望殿下借着恭贺新婚的机会,以晚辈身份亲往拜访,将这家书,亲手送予张老夫人。”
她略顿了顿,观察了一眼千问雪神色,继续道:“殿下就藩淮南,与江左毗邻。借此由头与张家走动,于情于理皆宜,亦可算是与江左世家搭上关系的敲门砖。如此,娘娘在宫中,亦能安心。”
亲手送家书?千问雪心中警铃微作。
此举无疑会将她推至风口,易引帝忌。除非……宫中有变,令贵妃不得不兵行险着,甚至急于押注她这失势外放的藩王与远在江左的张家。
她小心收好信函,温声应承:“劳姑娘转达,母妃思虑周详,儿臣感念。拜访张氏长辈,传递家书,乃人伦孝道,儿臣义不容辞,自当亲自前往。”
话锋随即不着痕迹一转,关切的目光落于眠棠面上:“只是……姑娘冒险出京,带来母妃如此重托。可是近来宫中有何变故,令母妃心生忧虑?”
眠棠眼底一丝异样稍纵即逝,她垂眸呷水,借势掩去停顿,抬眸笑容温婉如初:
“殿下多虑了。宫中一切太平,陛下圣体康健,娘娘圣眷未衰,起居如常。只是……娘娘念着殿下独在异乡,根基不稳,加之强邻环伺,终究放心不下。此番嘱托,也是为殿下多谋一份依仗,早日站稳脚跟。娘娘对殿下寄予厚望,自然会倾尽所能支持殿下。”
“娘娘心中明白,殿下如今虽远离京师,然龙章凤姿,终非池中之物。娘娘期盼殿下能于淮南静待时机,他日必能重振旗鼓,不负皇恩浩荡,亦不负娘娘多年期许。”
这一番话说得推心置腹,滴水不漏。然而千问雪心中清如明镜似的,各中真真假假,不言自明。
她不再追问,喟叹动容:“母妃厚恩,本王铭感五内。请姑娘转告母妃,本王一切安好,不必母妃忧心劳神。淮南诸事,本王自有分寸,定不负母妃期许,亦会谨记叮嘱,寻机与张家走动。”
她指尖摩挲微温杯壁,关心问道:“姑娘此次出京,行程可顺?宫中规矩严,要悄无声息远赴淮南,想必费些了周章?”
眠棠敛笑。“回殿下,眠棠借为娘娘采买之名出宫,文牒齐全,一路畅通无阻。”
“眠棠,实在是辛苦你了。”千问雪颔首微笑道。
“你一路纵马而来,风尘仆仆,便在这里稍作休整,若有需要,尽管吩咐掌柜,钱我出,不用客气。”
眠棠站起来,朝千问雪福了福身。
“谢殿下体恤,为娘娘与殿下效力,是眠棠的荣幸,一点不辛苦。”
“现下使命已达,眠棠该及时回京向娘娘复命才是。殿下保重,告辞。”
千问雪也并未强留,亲自送她至门口,言辞恳切:“祝姑娘一路平顺,代我问母妃安。”
目送那灰衣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千问雪面上温和渐褪。她掩上门,目光再落于玉佩、匕首与那封信。
窗外日影渐炽,投下树影,明暗交错。室内却异常寒凉。
千问雪犹豫了一番,还是拆开了信。
看来,在她离京的这些天里,宫中必然有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