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倦鸟归巢，在云澜境内特有的湿漉青雾中，偷得了浮生半日闲，绻在落霞边。
忽有一道惊雷撕破天际，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水汽蒸腾，氤氲弥漫，为这处人间烟火地平添了几分朦胧仙韵。
云漪坊内的大堂前挤满了避雨的行人，喧嚣鼎沸。
堂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说书人正在唾沫横飞，那只枯瘦的手将醒木拍得震天价响，听得茶客们屏息凝神，等待那扣人心弦的后文揭晓。
“且说那九宸天——”老说书人虽已年迈，可声调却抑扬顿挫、气如洪钟，“巍巍乎九重之高，渺渺乎无极之远——岂是凡俗帝王的天城所能及的？那可是真真正正、不染尘埃的仙家道场！”
他环视众人，浑浊的老眼精光四射，慷慨激昂道：“那九宸天的布局，乃是仿照神界九重天而立，层层递进，玄奥非凡——最下三重，是初窥仙途、汲汲营营的‘问道者’；中三重，是根基深厚、如日中天的‘步虚士’！”
说到这儿，他故意一顿，而后慢悠悠地呷了口粗茶，待吊足了众人胃口，透着神秘色彩的解说，才带着敬畏继续道：“而这上三重嘛！啧啧——那可是真正超脱俗世、俯瞰众生的存在！
“七、八重阁的修炼者，均是摸到成仙门槛的‘临仙君’，他们神通广大，听说寿与天齐。
“至于那最顶端的九重阁上——”他拖长了调子，又一次停在了最关键处，此时堂内落针可闻。
说书人屏气凝神，将声音再次压低，仿佛是怕惊到了什么无形的存在：“便是天下唯一的真神——郗霁神尊！传闻他曾是九重天上的战神，亦是当今世上的天地共主！”
气氛被他烘托到了顶点，堂内众人也听得心驰神摇。恰逢此时，一个不合群的声音出现了。
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纤尘不染的手，屈指轻轻叩了叩柜台。那声音并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与瞩目。
满堂宾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抹突兀的素白上。
来人面容清俊出尘，瞧不出确切年岁，自带一股疏离清冽之感，偏又透出淡淡的威压。那双眸子，深邃不见底，像是一把审视万物的戒尺，让人不敢轻慢，只觉周身气息都需收敛三分。
他身着素简月白长衫，衣料上的青色流云纹在昏黄灯火里漾着浅淡银辉，若隐若现。唯领口六道方格纹格外惹眼——那是九宸天上六重阁的标识，衬得这一身清素反倒添了几分不动声色的尊贵。
说书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拿着醒木的手还悬在半空，枯瘦的手指僵着，忘了落下。方才还是鼎沸的喧嚣，此刻云漪坊内已归于死寂，只余窗外传来的骤雨敲打着窗棂的碎响，在声声入耳。
谢珩焉的声音清越，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掌柜，一间上房，需清净些的。”
谢珩焉又扣了扣柜台，掌柜方才如梦初醒，连忙点头哈腰，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有，有！仙……仙长请随小的来！”
掌柜躬着身子，后背已然渗出冷汗。要知道九宸天的仙人——那可是只存在于传说中，云端之上的存在！即便只是“半仙”，落在他们这些凡俗众生眼里，已是遥不可及、需顶礼膜拜的神仙人物了。
谢珩焉的目光在说书人的身上淡淡扫过，面上不见任何颜色，浑身散发的冷冽却让说书人抖了个激灵，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仿佛内心那点借神尊名头博取眼球的心思，都被这双寒潭般的眸子瞧了个通透。
谢珩焉并未停留，跟着诚惶诚恐的掌柜径直上了楼。他的身形挺拔，月白的衣袂拂过陈旧的木梯，竟不染一丝尘埃。
还没等说书人从那股无形的压力中缓过神来，堂内的角落里，一个头戴兜帽、气息阴冷的黑袍老者开了口。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穿透昏暗的光线，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似乎并不避讳仙人的身份，带着一丝愠怒斥责：“郗霁神尊分明是上古之神，何来‘真神’之说？”
闻言，谢珩焉的脚步也仍未停留，只有回头张望的掌柜，在极短的瞬间，窥探到了这位仙人嘴角泛起的，那一抹极其浅淡、又转瞬即逝的弧度，谢珩焉的嘴脸似乎咀着笑意。
掌柜心头猛地一惊，吓得赶忙正身，不敢窥探天意，只愈发恭敬地引着路。
直至掌柜将那抹清冷的月白色身影，彻底送入通往二楼的幽暗转角，大堂里凝固的空气才猛地重新流动起来，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起。
“天老爷！那就是九宸天上下来的仙人啊——”
“六重阁！说书先生刚说的中三重里的‘步虚士’！”
“这等身份的人怎会来此？云澜境近来可不太平……”
“嘘——噤声！仙踪玄妙，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妄加揣测的？”
议论声虽然压得极低，可难掩其中的好奇。过了片刻，仍在雨声中争论不休。
谢珩焉步入厢房，袍袖无意一拂，一道无形的屏障便悄然落下，将外界的喧嚣与潮湿尽数隔绝。
房内布置朴素洁净，窗外正对着云府那巍峨高耸、却笼着沉沉落败之色的府邸轮廓。
他行至窗边，目光沉沉看向云府深处那片被雨幕笼罩的阴影中，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潮湿的窗棂上轻叩，发出的轻响低微，却带着某种奇特的、不易察觉的韵律。
“师兄——”谢珩焉并未回头，只对着空寂的房间轻唤一声。
空气微漾，那方才在堂下开口的黑袍老者，此刻如鬼魅般倏然出现在了房中。他摘下宽大的袍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眼神略带复杂之意看向窗边清冷的背影。
“我早已不是九宸天的人了，莫要再与我以师兄弟相称。”老者声音低沉沙哑，显着挥之不去的疏离，“怎么是你接了这趟差事？”
“六重阁中，唯我一身闲职，索性便领了这要差。”谢珩焉终于转过身，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短暂地映亮他清俊却无甚表情的侧脸，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老者身上，“或许是知晓师兄你在此地蛰伏，这才——派我来的”
“谢珩焉，我是老了，但不是蠢了！”老者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刀，他冷哼一声：“你这话也就骗骗其他人，还想拿来糊弄我？”
谢珩焉苦笑一声，“师兄，这里面水深得很，你不该来趟这趟浑水的！”
老者被他给气消了，“我不该来，你就该来了？如今你好不容易才迈过六重阁的门槛，根基尚未稳固，正该把全副心神放在大道修行之上。”
“师兄——”谢珩焉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恳切，“你知道的，一旦踏入九宸天，便身不由己，命不由己。”
谢珩焉望向窗外云府那沉沉的阴影，喉结微动，嘴里捻着沉重道：“就连神尊他——”
话语未尽，意蕴却已深。
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忧虑，追言语间透着忐忑：“神尊……如今可好些了？”
谢珩焉沉默片刻，窗棂上的叩击声停了，他缓缓摇头：“那场灾祸留下的旧伤更重了。”
“神尊他已经闭关多久了？”老者的声音逐渐发涩，双目随着谢珩焉转入窗外的雨幕中。
“已经十年了。”谢珩焉回正视线对上黑袍老者，他的声音极轻，却蕴藏千钧之重。
此时，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映亮了老者的眼，谢珩焉看清楚了那其中交织翻涌的复杂。
“十年了……”黑袍老者喃喃重复，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竟已……如此之久了吗？”
这轻飘飘的疑问，却如重锤砸在两人心头上。老者的喉结艰难地动了一下，仿佛被记忆深处翻涌的血色与灼痛扼住了咽喉，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沉甸甸的的叹息，余有嘴角泛起的一丝苦涩。
“师兄，你还是放弃吧，”谢珩焉的目光重新锁定云府深处，“世家早已浸淫多年，如今盘根错节，同气连枝。只凭你一人，终究是蚍蜉撼树，徒增血亡。”
密集的雨点凶狠砸在窗棂上，发出沉闷而持续“噼啪”响。谢珩焉的指尖又开始在那冰凉湿滑的窗棂上轻叩，带着古怪却又舒心的韵律，随着每一次敲击穿过雨幕，精准落在远处那座死寂府邸的结界之上。
”你知道我不会放弃的。”黑袍老者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惊与欣慰：“你这指尖叩击的‘惊蛰引’，看来已臻入静心境了。”
谢珩焉于压抑的寂静中显得格外释然，他带有一种掌控全局的冷冽从容，“师兄，我不希望我与你是敌人。”
他缓缓转过身面向老者，那张清俊出尘的脸上刻着化不开的凝重，“云府之事，绝非偶然。”
“你在此地蛰伏多年，想必比九宸天的人更清楚，这云澜境的水究竟有多深？！”他寒潭般的眸子，深邃得仿佛能吞噬光线，“国库空虚已久，所以——只会有一个答案。”
黑袍老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宽大兜帽下的阴霾同狗皮膏药一般纠缠，死死扒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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