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耐烦的帽子扣上来，李霁试图辩解，奈何没有这种经验，张张口又说不出什么。
上辈子仙门百家朝他泼脏水，多荒谬的罪名都扯到他头上，被误解诬赖多了，一颗心都要结成冰块冒寒气了，李霁一句辩解都欠奉。
但那种感觉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那种是觉得可笑荒谬，心寒到极点而不屑于开口；现在是无措。
和魔尊相处是一门学问。
所以魔尊气愤跑了之后，李霁回到殿里，在日志上写：是什么让魔尊觉得我不耐烦？
李霁写下这个思考主题后，盯着这几个字思索许久，最后绞尽脑汁写了几个并不太满意的结论。
华岚山对弟子们定期会有校考，李霁从未参加过，但却有路过，听过他们的几句抱怨，当时他不能理解那些人，在李霁看来，考的内容再简单不过，何须忧心？
现在理解了。
第二天，李霁还没去找何蚀，却在早晨刚洗过面，照着铜镜时，镜中映出了魔尊那张脸。
眉宇沉着东西，叫人看着不舒坦。
“你要去哪？”
“嗯？”李霁想，莫名其妙哪又来这么一问？
何蚀继续道：“仙尊，还是不要乱跑比较好。”
李霁刚想转身，就被魔尊看似慢条斯理实则强横的动作给钳制住，男人滚烫胸膛贴着李霁的背，李霁似乎闻到了何蚀身上的一点味道。
李霁看着镜子里身后的人，低着头像埋进自己颈间，虽然实际上保持着恰好的距离。
李霁声音还是冷：“我可以和你立血契。”
血契签下，相当于李霁把命交给何蚀，这样，何蚀就不用怕自己离开会背叛他了吧？
何蚀没有回应。
李霁不再反抗，反抗也没用。他突然发现凌是对的，魔尊不愿意放他走。
何蚀用玄铁锁链把李霁锁在了殿里，层层禁制根本不是李霁现在恢复的程度可以破的。
“何蚀，我有怨必须了，有仇必须报，你为何阻挠我？”
魔尊离开的步子一顿。
“李霁，你喝的汤都是本尊亲手做的。”
李霁没听出他什么意思，回道：“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加了东西？”魔尊笑着说。
李霁问：“为了我的剑心？”
李霁希望他可以明确地否定自己的猜测，但等了一会，魔尊并不表态。
这颗剑心人人都想挖去，到底是为什么？众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带给李霁最深刻的感受，明明是无边的孤寂。
忽然，两人又几乎同时开口——
“李霁，我还不到要看得上你那颗剑心那么可怜的程度，你自己好好藏着惜着吧。”何蚀说。
“我可以给你。”李霁声音没什么波澜。
有时一个人淡淡的一句话，会掀起了另一个人的惊涛骇浪。
“你说什么？！你要怎么给我？挖了给我？李濯雪…李濯雪…”何蚀像是要气疯了，反复念了几遍李霁名字，拧着眉恶狠狠盯着李霁一双眼，狠声道，“李、濯、雪，别让我看不起你！”
李霁神色微滞，他想若是让从前的李霁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会把那颗剑心抵给魔尊当筹码，大概也会看不起自己。现在最看不起李霁的人其实就是从前的李霁。
何蚀心里还有太多话，堵在心里说不出口。他想说要杀谁我可以杀，不管你要和华岚山还是黑山白山红山报仇我也都能给你报。
…就是别说这种话。
魔尊拂袖而去。
李霁听得分明，魔尊最后说了一句恨他。
李霁自嘲地想，魔尊恨自己，其实本该如此，何蚀应当恨我打着无故杀他三年，不死不休。
李霁感觉四肢一点点麻，然后疼上心头。
两个人各有各的脑回路，各伤各的心！
凌跑出来问：“他咋了？”
“你说得对，他不愿意放我走，因为他恨我，连我的剑心…他也瞧不上。”
凌心道这俩人怎么又恨上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不愿意你走是因为…”
“没有。”
“他在汤里加了东西，我走不了了。”
凌听完，把上李霁的脉，然后皱眉：“没有啊，你脉象一点问题都没有。”
“嗯？”
凌挪动圆滚滚的身子，敲了敲李霁手腕上的镣铐。毫无变化。
凌又敲了好几次。
“嘶…这啥玩意，我居然破不开。”
“这是魔界的万年玄铁。”李霁解释。看来没有魔尊是开不了了。
凌崩溃道：“那我们岂不是走不了了？我策划得这么好的路线岂不是白费了？”
虽然是被幽禁了，各种待遇也没有什么变化，除了不能随意走动，山珍海味各种补品各种稀罕宝贝越上越多。
“大人，您吃一点吧？您都一天不吃饭了。”从心着急地端着个碗，碗里盛着的海鲜粥色泽润黄，鲜甜可口、香气四溢。
凌有些疑惑：“这真有用吗？”
“不知道。”
绝食这种办法，听着实在有点幼稚。
从心劝不动他，也不能逼他，叹着气走了。
来宝感觉到自己的两位主人似乎有矛盾，也不闹腾了，乖乖趴在李霁脚边。李霁低头看他，它就跟着抬头盯着李霁，发出几声哼哼的撒娇声。
“你也不希望我走吗？”李霁问完，过了会又轻声道，“我又不是回不来。”
“而且你为何不愿同我一起？”
来宝回答不了他，貌似也不打算回答，明明平时无论李霁对他说什么，他都会叫几声回应。
也许是它也知道，真正要回应这几句话的另有其人。
翌日。
“从心？”李霁睁眼，手上的锁已经被从心解开了。
“您快走吧！”从心拿着钥匙，又往李霁手里塞了个法袋。
李霁没想到从心会违抗魔尊来帮他逃走，从心怎么说也是魔族的人，难道真的因为自己体内的剑心就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那你？”
从心为了帮他忤逆魔尊，按魔尊的脾气不知道得怎么处置。
“我是剑魔族少主，尊主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剑魔族的少主？李霁心里一惊，少主给我当下人？
“濯雪大人万万不可妄自菲薄，吾之卑下，能侍奉剑心之主是我的荣幸。”
说到底因为他是剑心之主。
李霁前脚离开，魔尊后脚从就屏风后走出，他眉心的魔纹颜色变深，似有什么要喷涌而出。
看着空荡荡的殿门好久，绿瞳中露出不易察觉的脆弱。
人走了。
按理来说何蚀绝不可能这么好打动。可面对随口就说愿意把剑心给他的李霁，何蚀害怕了。
之前有一次两人说话间，李霁忽然和他说：“我早就死了。”
李霁说这话时一如既往的平淡，但石桌下何蚀的手被自己指甲刮出血痕，用了多大的定力才不在李霁面前露出狼狈，他现在还记得。
“东西给他了？”
“是。”
“尊主何苦？”
“不该问的别问。”
何蚀不想欢欢喜喜送李霁离开，因为他就是不想放人走。
药谷……
为什么都要去这种地方？
穿过茂密树林，途径潺潺溪流，李霁来到了北境雪原。
在关口破败的客栈里，坐着两个人，准确地说，那是两副白骨，摆在这就像在对意图进入的修士示威恐吓。
李霁看了一会，哪树枝刨了个坑，把两副骷髅架子入土为安了。
小土坡前，李霁双手合十为逝者告慰祈福。
李霁不知道，自己把北境雪原的标志物给埋了，后来还引起仙界的一阵讨论。
众人表示：谁这么多管闲事？！
李霁只知道人死了，无论生前造了什么孽，都有被埋葬的资格，不该被这样冷待。
“落雨仔 轻轻送
送君去到白芙蓉
个边月光映映光
照着新禾黄
日头仔 暖暖晒
晒干眼湿湿个衫
木棉花落无声响
春来又满桠……”
“李霁，你在唱什么？”凌问。
“安魂曲。”
这是雪落城的安魂曲，要用方言唱，李霁小时候没听过什么童谣安眠曲儿歌之类的，只听过这个，而且是时常听到。
李霁喜欢这首歌，虽然它写给死亡，但曲调歌词温柔又有力。李霁以前有个愿望，如果自己死了，希望有人能为自己唱这首安魂曲。
上辈子他真死了一遭之后就没有这种愿望了。因为他死得很痛苦，一千遍一万遍的安魂曲也安不了他的魂，这么做的人会失望的。不过也没有人会为他这么做就是了。
进入北境雪原，呼呼的风夹着雪，李霁如鸦羽的长睫染了白雪，衬得乌瞳更美。
雪原人迹罕至，偶尔会跳出异兽，李霁一路已经斩杀了许多只雪灵虎和寒冰狼。
在第一次遇到寒冰狼的时候，李霁想到魔尊给的那只来宝，一时不察，左边手臂被狼爪划出一道伤。现下伤口有些隐隐作痛。李霁融了一些雪水清洗伤口，扯下衣角一块布料随意包了包。
这些天他也发现了那些兽群出现的规律，早上和傍晚的时候会比较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体力浪费，李霁索性在那两个时间点时待着树上，等兽群离开了再继续走。
雪落下，枕在一节树枝上的李霁覆上一层白霜，这树枝节横生，没有一点树叶，最原始最质朴，景象不可谓不凄凉，但李霁倒挺自得。
他在识海同凌下着棋
不是正儿八经地下，权当玩玩，因为凌一见势头不利便忽地掀起一阵风，然后生怕李霁不知道是他动的手脚那样叫道：“哪来的邪风！”
李霁：……
李霁下棋不喜欢犹疑，拈起棋子便下定，干脆利落。
凌下棋还是李霁不久前刚教的，所以每一步前都要苦想。
李霁耐心等着。
忽然，不远处的几个小雪丘崩塌，李霁听到声响，察觉不对，便从识海抽出，睁眼查看情况。
待看清，李霁神色一凛。
那东西巨大无比，乍看像个人的形状，只不过是个雪人，还冒着黑气，机械地踏着步，使得地动山摇。
竟是山鬼！
天下妖魔鬼怪无不有，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概被仙门百家打为魔族。
不过具体区分起来，动物化形为妖，天生魔血为魔，杀气炼体为怪，至于鬼，鬼通常是灵体死后，吸纳阴煞之气百年才可成。
鬼是少见的，鬼和怪的区别在于，怪生前可能为凡人，也可能为修士，但死时暴虐之情溢于心，被杀气阻挠不得入轮回。
而鬼，则有个硬性条件：灵体。
何为灵体？很好理解，体内要有灵气，就是灵体了，修士自不必说，妥妥的灵体。若是一条流淌万年的河，修出神志，吸纳灵气成为河灵，则亦然为灵体。
怪也许是自愿成为怪的，毕竟是内心杀气作祟，但鬼呢，则有点冤大头。
很多鬼都是死前没死对位置，死到一处满是阴煞气的地方，久而久之沾染了，便不受控地化为鬼。
这雪原出现的山鬼竟还有几分鬼王气息，李霁在这好几日，不觉得这处有能养出鬼王的煞气，实在是古怪，好端端冒出个凶神恶煞的近王境的山鬼。
李霁想，幸好此处人迹罕至，这山鬼在这也祸害不着人。
李霁不打算去“除害”，于是拍拍肩头的雪转身想离远点。
就在此时。
“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啊啊啊！！！！”
李霁脚步一顿。
望过去，这时细看才注意到，那山鬼跟前居然有四个人。
那嚎得最大声求生欲最强的，一身明黄锦袍，绣的纹也是极夸张，是金龙跃海图。
明黄服是九天郡子弟的校服。九天郡，虽然叫郡，却是一个小国。仙界许多地方的枢纽，灵气充沛，灵市繁荣，特色就是有钱且嚣张。
换哪个修士恐怕都认得这金龙跃海图，也认得背后含义。但偏偏在这的是李霁，就是没认出那是金枝玉叶的九天郡小太子纳兰常乐。
小太子还在哀嚎：“难道我们今天要死在这了吗，我不要啊！！”
薛不理闻言相当冷静，淡淡“嗯”了一声。
“你们都啥反应啊？”纳兰常乐纳闷道。
“这东西……”他们之中的一名少女开口道，声音清冷，她束着高马尾，面容清瘦，一双细眸如月。
如玥声音轻描淡写：“是鬼王。”
李霁心里纠正：是近鬼王。
这些人看着年纪不大，按修为根骨来看，大抵不过十六七。
“我还要参加问天试证明自己呢，我不能死…”纳兰常乐又嚎起来。
李霁想，如果不是年少无知，怎么能在面对山鬼时嚎得如此无畏。
“蠢货，你再叫，死得更快。”
李霁侧目看去，这次说话的又是另一名少年，他的长相很俊，是硬朗的俊，却奇怪的不太吸睛，如果不是说话如此夹枪带棒，存在感实在是很低。
这人说得难听，却没有错。
山鬼面前瞎叫唤，只会更快引起山鬼的攻击。鬼是妖魔鬼怪中意识最不清醒的。换句话说，就是最蠢的，没什么智商。可能你悄悄溜过去它都不理你的程度。
纳兰常乐在那嚎，在山鬼眼中就无异于示威。
果不其然，那山鬼忽然跳起，举起手臂重重垂地面，同时发出贯耳的怒吼。
李霁出神地想：这山鬼叫起来嗷嗷的，有点像来宝。
也不知魔尊将那只小天狼怎么样了，可惜他不能带着来宝走。
“李霁，你要出手吗？”凌趴在李霁衣袖上问道。
“生死有命，与我无关。”李霁口吻淡漠。
出手对付近王境的山鬼，耗时耗力，暴露行踪，以及搭上四个小麻烦。
那四人已经斗得一片混乱，山鬼实力强悍，这些人修为低，不过几息功夫，个个都受了伤，脸色不太好。
纳兰常乐握着一柄大刀，那刀硕大无比，有千斤重，纳兰常乐手忍不住抖，却依旧握得很紧，一次又一次砍向山鬼，可惜是杯水车薪，山鬼连皮外伤也没见有。
“老子不怕你！！”纳兰常乐非常豪迈地嚎。
小太子记性不太好，忘了不能嚎了，他刚才那一嚎，引得山鬼直直扑向他，电光火石之间，薛不理跃起，闪身推开了纳兰常乐。
但他也没有生生迎下一击，因为在他们身后，那眼如月的少女在空中吹笛，笛声悦耳，有几分凄清。
居然是一名乐修！
乐修当真不少，毕竟仙门百家子弟最擅长便是附庸风雅，但练到能逼退山鬼的程度，实在是不简单。
虽然也只逼退了不到一米距离，可这名少女年纪如此小，足可见前途不可限量。
三人患难与共，简直闻者涕零。
只有那名说话很难听的男子什么也没干，除了一开始组止纳兰常乐嚎，现在仿佛置身事外了。
李霁侧目看过去，似乎看到这个人往李霁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但又很快恢复正常。
“李霁，你真的不救他们吗？”
李霁没回他，却随手扯下树枝，试手般挥了挥，而后一跃而下。
他立于风雪前。白衣飘飘，貌似山雪，凛冽清冷。
美中不足就是手里拿的是根破树枝。
但那简陋的树枝轻轻向山鬼一扫，那山鬼居然登时大退两步。
李霁飞身闪到山鬼眼前，出手极为凌厉，面无表情地用剑气去攻击，那山鬼也不罢休，召出无数冰刀，随着煞气往李霁身上砸。
李霁闪身夺着，一开始速度快得看不清动作，但渐渐的也有些体力不支。
近王境的鬼的确难缠。
他左臂有伤，此时隐隐作痛，白衣渗出一点红。
“朋友！你不是一个人！”纳兰常乐大喊。
李霁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跑来的纳兰常乐，发现少年挡在他身前，腿抖成筛子。
李霁：“我可以是一个人。”
“不用谢！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纳兰常乐顿住，似乎是被李霁一句拒绝弄宕机了。
“你说啥？”
他们说话的时候，另外的二人也都冲了上来，将山鬼团团围住。
李霁想到这四位一眼望过去都才刚刚筑基的修为，觉得实在碍事。
“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受伤了，我们不能让你一个人对付鬼王。”如玥道。
薛不理：“嗯。”
纳兰常乐点头，听了二人的话简直要热泪盈眶：“对啊对啊。”
就在这时，说话难听的少年说话了。
“逞强很蠢。”
他站在李霁背后，语气幽幽。
山鬼没给他们继续聊天的时间，李霁快速抬手，跃到空中，挡下山鬼的一击，那威力使雪原又震了三震。
李霁被弹开，勉强落地站稳，这一击山鬼用了全力，李霁修养好才不久的内伤发作，体内一阵剧痛。
李霁忍着密密麻麻的疼痛，面上却完全不显，继续挥树枝打山鬼。
手都酸了。
仙魔还未休战时，李霁比较常出山，出山就是被玉梅派遣去打各种妖魔鬼怪。
妖魔鬼怪各有各的麻烦。
鬼的话，大概就是皮太厚，不是打不死，就是打得久。
但也不是李霁遇到最麻烦的，最麻烦的还得是魔，也就是魔尊大人。
纳兰常乐等人被他一根树枝抽山鬼的操作弄的都是一噎。
“或许我们真的碍事了…”如玥道。
薛不理：“嗯。”
纳兰常乐：“真强…他看着和我们差不多大啊…”
山鬼这时却突然换了方向，李霁以为是纳兰常乐等人说话引起了山鬼攻击，正要拦下，但山鬼却是冲向了没什么存在感的另一人。
李霁暗道不好，立刻拔出莲心，却见那名少年也拔出剑，抗住了来势汹汹的山鬼。
那少年招式凶狠，是敌我不分的路子，攻击力很强，但却是空有招式，内力使得很差，灵力也稀薄。
剑狠心狠，此人是个祸害，这是李霁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想法。
筑基期能在这山鬼手下撑过这些时间实在是不容易，李霁见他皱眉不耐，料想他快极限，便直直刺向山鬼眉心。
缠了这么久，是该结束了。
就在此刻，那少年身上竟闪烁金光，李霁的剑在半路生生停住。
这个人，居然在和山鬼的交手中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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