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窗外,雨水喧嚣,急骤卷走天地间的色彩,只剩下灰蒙蒙的暑热。
浓稠潮意如跗骨之蛆,惶惶地在心口蹿动。又一次,季飞扬嗅到了那股腐烂的气息。
“吱啦——”
司机踩下刹车,长达四十分钟的颠簸抵达了终点。
季飞扬撑开黑伞,脚刚沾地,裤脚便灰了。
烦啊。
行李箱淌过一片小水洼,轮子咕噜噜的声响被暴雨吞没。他抬起头,只见前方朦胧映现老旧的校门,还有一道长得吓人的石坡。
开学的精神冲击已经够猛了,新学校的地理环境更要将他物理超度。
烦啊!
一路吼到教学楼下,季飞扬感觉这条坡只要再长些,雨水能冲垮自己,滚下山脚摔成只会阿巴阿巴的智障。
“咋淋成这样了,擦擦。”
头顶飘来人声,季飞扬按捺下烦躁,熟练地挂上笑:“李主任好。”
出声的是万川一中教导主任,大名李群。
他长近两米,像矗立孤岛监狱的一座瞭望塔,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努力挤出笑容,递过一包餐巾纸。
季飞扬道谢,随后接过纸巾,在脸上稀里糊涂地乱擦一通。
乖孩子,还鞠躬呢。
一班那群刁猴儿只会跳跃踩浪嗷嗷叫声主任好就跑。
李群满意地收回视线:“行李放这吧,先去办公室报道。”
他挥挥手,示意季飞扬跟上,转身背着手上了楼。
教学楼旁有株百年榕树,枝干粗壮绞缠,似老者虬髯,垂爱地撑开葱郁的枝桠,隔除暑热,夏风裹挟着湿意徐徐吹来,落到身上是清凉舒爽的感觉。
正是课间时分,走廊学生游荡。其中有个叼着棒棒糖、溜街大爷样儿的男生转头蹿进男厕,摸出手机。
【裴二,新人来了!巨塔刚领着他进了办公室。】
微信那头的人回消息的速度还是那么慢,男生氨气都快吸醉了,才迟迟回复:
【此号已注销:我知道。】
【你知道个鬼,又敷衍我。】
一个不加班群、不爱聊天、下课铃一响立马昏迷的节能人机能比他更早知道转校生的动态?
可拉倒吧,信他不如信明天佛祖炸学校。
【话说你哪去了?】
对面说话照旧噎人:【去问鬼。】
“……”
男生放弃从闷葫芦嘴里撬信息,特工走位游回教室。
不久前,班上还弥漫一股绝望的死气,现在如吸了对家学校精气般,各个双目放光,男女自动分成两拨,话题无外乎全部围绕刚出场的转校生。
男生挤进一个讨论组,问:“你们玩啥呢?”
“猜点数。”
“骰子呢?”
“巨塔边上站着呢。”
男生摇摇头:“逆天,转学挑了个好时候。”
“我们的乐子可不就来了么。”有个寸头说,“猜新生的联考排名,谁数字最近,彩头谁的。”
“不是三百我把卷子吃了。”
“扯蛋呢,你能裸考三百我吃桌子,估摸四百八十五。”
“有零有整显着你啊。”
学委在一众异食癖中推推眼镜,望向窗外。
教师办公楼和教学楼相连,一班位处廊道尽头,距离办公室不超3米。
说难听点,次次做坏像在老虎头上预备拉屎,死翘翘的风险极高。
“你们注意点,别太过分了,想被巨塔抓起来?”
学委回头:“聚众赌博超过千元是犯……”
桌上多出几张碎纸。
只见上面写着——
【作业代写券】
【早餐代买券】
【澡堂坑位代抢券】
……
他对上一众清澈愚蠢的眼睛,顿时陷入沉默。
“咦,裴二呢,他参加吗?”寸头问。
“他参加才见鬼。”男生摆手,“自己玩,裴二才懒得鸟我们。”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惊叹声打断了几人脸上的失望。
“帅的我要昏古七了!你们看见没,他冲我笑欸!他还住我对门欸!”
“鸟山帅哥你对门就占俩!你快上去瞅瞅报道表,电话号码是什么,家庭住址是什么,通往他心里的道路在哪里……”
“姐你矜持一点!太大声了啊!”
办公室隔音很差,季飞扬紧急撤回放飞自我的嘴角,心情稍稍有所好转。
“叽叽喳喳什么?!下周考试有把握了?不复习凑一块等着搓麻将呢!快高三的人了一点自觉没有,都回教室去!”
李群冲出门破口大骂,那群人化作鸟兽散,溜得飞快。
他回头,迅速切回和蔼的笑容:“飞扬啊,我们学校平时作风还是很——”
话忽然断了半截,李群脸色又是一变:“你没事吧,吃坏肚子了?”
只见那位费尽心思从教育局抢来的人才一脸便秘。
“老师。”季飞扬揉揉耳垂,从来没有哪一刻,那么希望自己是个聋子,“……下周考试?”
考试这玩意儿不应该放在开学一个月后吗?!
班主任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姓叶,面相很和善。
他也震惊,闻言看向李群的眼神里写满责备——“你竟然没说!”
“你的学籍档案前天才转进来,没法插班上课。”李群摊手,“巧了,月底突然安排场五校联考,考夏令营补课的内容。”
“你之前在北附念书,那儿的教育水平,我们这种小地方可不敢比。”李群拍拍他的肩膀,试图安慰他,“北附你能名列前茅,在咱这你也能,不过差了点进度,没事。”
是没逝,纯疯。
季飞扬干巴巴地笑了下。
他原想小城市学习节奏慢,暑假卷生卷死,抓两门最能装逼的科目提前自学了。
装逼是兴趣最好的老师。为了在头回考试能装把大的,成天缩网吧看课,笔记写满厚厚两本。一想到成绩能亮翻全场他就乐的睡不着。
这下真睡不着,他会微笑着找块好地方321就跳。
李群无意间又挽救一朵祖国花朵:
“这样,你先回宿舍,修整好下午再来。宿舍有点远,我领你过去。”
*
教学楼处在低洼,去宿舍得一路向上爬。
水珠倾泻,雨幕织成浓雾,远远能看见几栋楼半隐在朦胧之下。
“我安排同学接你了,是你舍友。”李群伸手一指,“喏,在那儿呢。”
伞柄轻抬。
少年身影扫却茫茫然的水雾,他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如一团火,裹着暑热大张旗鼓地烧进眼底。
季飞扬近视。
三米之外男女不分,十米之外人畜不分,隔着雨雾看谁都像一团马赛克。
不过这团马赛克格外好看。
他抵靠在墙,姿态散漫,肤色似能与身后白墙相融。两条腿懒洋洋地交叉,宽松的校裤隐约勾勒出修长笔直的腿部轮廓,脚边随处可见飘零的落叶。
好完美的构图。
季飞扬有点手痒,想画。
那人听见动静,先是不动声色地把什么东西藏进袖口,随后淡定看来。
季飞扬虽瞎,抓情绪的本事还在,敏锐察觉到他的身形僵了僵。
等等,这个讨人嫌的气质,这个如有实质的眼神……
季飞扬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走近了,那张像是得了十年肠胃炎的脸,赫然写着“白日撞鬼”。
“轰隆——”
雷声轰鸣,密云遮天。
季飞扬心里山呼海啸,摧枯拉朽,被厉雷击倒的树干砸懵了,呕出一口老血。
完了。
他美好的校园生活,跟这破天一样,被魔族入侵了。
李群独自活跃,仍在介绍他这位好室友:
“顾北这孩子成绩很突出,去年在好几项学科竞赛里拿了奖。你们分到一个宿舍,正好互相督促着学习,取长补短……”
无人在意他的话。两人一对眼,季飞扬忍不住摸脸,对面的魔头忍不住摸胳膊,双双发出一声来自心灵深处的感叹:
“嘶——”
李群止住念叨:“你俩怎么了?”
季飞扬:“牙疼。”
裴顾北:“手酸。”
“压力大,一定是压力大。”李群说,“只是场联考,学校没要求你们拿市第一,别紧张,放开考。”
……也不是这种压力。
是皮肤组织经过暴击后产生的ptsd。
裴顾北觑了眼李群,终于吭声了:
“乖巧听话,礼貌好处——他?”
“不然说你?”李群说,“人孩子很乖的,你的臭脾气收收,别欺负他。”
裴顾北抿唇,冷淡的表情隐隐有崩裂倾向。
忽然,脑中有一条像尿了的裤子飞过,季飞扬瞬间读懂裴顾北脸上的信息:“谁欺负谁。”
他心虚错目,往李群身后藏了藏。
李群左右观察片刻,终于意识到身临墓地的诡异感从何而来:“你俩认识?”
季飞扬:“不认识。”
“……”裴顾北轻轻磨了磨牙,“不认识。”
李群又狐疑地看了裴顾北好几眼。
不认识?那他情绪起伏怎么这么大,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不高兴的。
瞧,这会儿又气上了。
“我还有事,你跟顾北走。”李群冲不高兴下了指令,“过来搬行李。”
季飞扬礼貌谢绝:“不用了主任,我自己来。”
他敢让杀神搬行李么,不知道上回的刀到底买没买。
李群:“宿舍在6楼。”
季飞扬利索一个后撤步:“您请。”
裴顾北:“……”
他不知想起什么,一脸要把季飞扬秋后问斩的样子,竟真拿起最重的收纳袋和草席,转头走了。
他被夺舍了?
季飞扬不敢置信地揉揉眼,随后拖着行李箱小跑跟上,不忘回头喊:“主任再见。”
“地板滑,别摔了。”李群疯狂暗示,“考完恢复早读——好好处啊。”
*
远方传来打铃声,在空荡的宿舍楼里幽幽回转。
两人一前一后,中间的气流温度堪比液氮,北极熊都能来这儿找着家。
最终还是季飞扬憋不住,说:“拿不动就别逞强,放着我自己来。”
“哦。”
“你们宿舍楼挺大啊,还没走到头。”
“唔。”
“一楼有图书馆哎,是不是下了自习还能来这继续学?”
“嗯。”
您好,劳烦转人工。
“嗯嗯嗯嗯——”季飞扬故意拖长音,学他说话。
裴顾北嗯都懒得嗯了,闷头走的飞快。
一路沉默到宿舍门口,裴顾北冻着脸放下东西,又冻着脸要走,比起同处一屋,像是更乐意出去淋雨。
毕竟后者还能当当MV男主,前者只怕有场拳击运动要敲击响钟。
“等等。”季飞扬拦住他,“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我着急去接人,无意弄脏你,对不起。”
他想了想。
“不然这样,我帮你洗一周衣服赔罪,如何?别看我这么帅,干活更厉害。”
季王婆眼睛亮亮的,热情卖瓜:
“黑衣服都能给你洗成白的,白染黑我也会,心不心动?想不想要?人形洗衣机无偿试用一周!点击下方链接即刻送货上门!”
他展开手臂,右手戳了戳空气,用最好的服务态度攻略最冷淡的客户。
客户敛着眼眸,说:“不必。”
他持续不断发散凉气,冰棍冻了一根又一根。
“不认识就别搞那么亲密了。”
季飞扬:“……”
果然,他最讨厌夏天了。
屁好事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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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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