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窄得像一道刀疤,两边的砖墙高耸而黢黑,浸饱了经年的潮气,洇出片片霉斑。路灯早被顽童用石子击碎了,偶有残存的玻璃碴子,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墙角堆着破筐烂木,暗处时有窸窣响动,大约是耗子在啃食什么腐物。湿漉漉的地上积着深浅不一的水洼,映着碎成渣滓的夜空,人一脚踏下去,便溅起带着腥味的黑水。巷尾那盏独眼似的灯笼,裹着层油腻的蛛网,在风里晃荡,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活像地府里爬出的无常鬼。但这却是程厌每日回家必经之地。
穿过幽深小巷,三四个穿着隔壁职高校服的男生围成半圈,烟头明灭间照亮中间那道清瘦身影——程厌。
他穿着规整的校服,袖口扣到腕骨,像一尊冷玉雕的像。
“优等生也走这种路啊?”黄毛伸手去勾他下巴,被偏头躲开,立刻恼羞成怒地拽住他衣领,“装你妈清高!”
程厌睫毛都没颤一下,直到脏话混着唾沫星子喷到脸上,才微微蹙眉。
“喂。”
懒洋洋的声线从巷尾炸开。
所有人回头。
谢灼野单手插兜站在路灯下,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嘴角还挂着没擦净的血迹。他校服敞着,露出锁骨的淤青,手里掂着半块板砖。
“手不想要了?”他盯着黄毛拽程厌衣领的那只手,突然咧嘴一笑,“我帮你剁?”
职高的人僵住了。谢灼野的名字在几个学校间传得邪乎,据说上个月刚把社会混混的肋骨踹断两根。
程厌终于抬眼。
路灯的光落进谢灼野瞳孔里,像野火坠进深潭。
“滚。”谢灼野碾碎烟头,砖块在掌心转了个圈,“三秒。”
职高的人骂骂咧咧散了。谢灼野踢开脚边的易拉罐,走到程厌面前,伸手想替他拍平衣领皱褶,却在碰到前收了力道,变成漫不经心的一拂。
“书呆子。”他嗤笑,“下次记得绕路。”
程厌忽然抓住他手腕。
谢灼野愣住。掌心的砖块啪嗒掉地,溅起水洼里破碎的月光。
“你流血了。”程厌从口袋掏出纸巾,按在他颧骨的伤口上。谢灼野嗅到对方指尖的蓝墨水味,混着雨前风的清冽。程厌没问为什么谢灼野会出现在这里帮助他,他没问。自然谢灼野也没说。
程厌擦拭干净后抬眼望向他,睫毛垂落的阴影很淡,在冷白的皮肤上投下细碎的阴翳。瞳色偏浅,虹膜边缘泛着灰蓝,像是被冰层滤过的天光,清透却不见温度。
谢灼野定定的望向他,两人就这么沉默的对视。过了一会,还是谢灼野忍不住,撇开眼。巷尾灯笼的暗红光影在两人脸上游移,程厌指间染血的纸巾被风卷走,飘进积水里,洇开一缕淡红。谢灼野颧骨上残留着被按压过的微凉触感,混着他自己血液的铁锈味,竟奇异地将巷子里污浊的腥气冲淡了几分。
程厌收回手,指尖还沾着一点未干的血渍。他垂眸看了看,没擦,只是将手重新插回校服裤兜。那动作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仿佛刚才触碰谢灼野伤口的不是他。
“看够没?”谢灼野被他那冰层般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一股无名火混着说不清的烦躁拱上来,声音比刚才赶人时更冲,“再看收费了!”
程厌的视线终于从他颧骨的伤口移开,缓缓掠过他敞开的领口下锁骨那片新鲜的淤青,又落回他脸上。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摇晃的灯笼光影里,像结了冰的湖面被投入石子,漾开一丝极细微、难以捕捉的涟漪。不是关切,更像是一种评估,一种实验室里观察小白鼠伤口愈合进程的冷静。
谢灼野被他看得头皮发麻,那眼神比职高混混的拳头还让他难受。他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紧,脚尖烦躁地碾着地上半湿的烟蒂,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在吞咽某种哽住的东西。“妈的…”他低咒一声,转身就走,背影透着一股落荒而逃的狼狈。
皮鞋踩过水洼,溅起的黑水打湿了他松垮的裤脚。巷子深处传来野猫凄厉的叫声,撕破了短暂的死寂。
程厌站在原地没动。风卷起他一丝不苟的额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看着谢灼野的身影在巷口被黑暗吞没,像一滴墨汁落入浑浊的河流,消失不见。巷子里只剩下灯笼单调的吱呀声,和墙角耗子窸窸窣窣啃噬垃圾的细响。
他抬起刚才触碰过谢灼野的那只手,对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指尖那点暗红已经干涸,凝结成一小块不起眼的污迹。他没什么表情地用另一只手的指腹用力蹭了蹭,直到皮肤发红,那点碍眼的痕迹才淡去。
然后,他整了整被黄毛扯皱的衣领,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在课堂上整理笔记。袖口的纽扣依旧严丝合缝地扣在腕骨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贴着皮肤。
他迈开步子,踩过谢灼野刚刚碾灭的烟蒂残骸,踩过那团洇着血水的纸巾,皮鞋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巷子幽深依旧,霉味和腥气重新包裹上来,灯笼将他孤直的影子在黢黑的砖墙上拉长、扭曲,又缩短。
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重新走进了那片为他量身定制的、粘稠而冰冷的黑暗里。刚才那点野火般的喧嚣和混乱,仿佛从未发生过。
程厌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时,浓烈的劣质酒精味混着中药的苦气扑面而来,像一记闷棍砸在太阳穴上。门轴发出濒死的呻吟,盖过了屋里压抑的咳嗽声。
客厅灯泡坏了很久,只有厨房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地上横着个空酒瓶,他父亲像一滩烂泥蜷在褪色的旧沙发里,鼾声如破风箱般扯动,一只脚垂在地上,沾着干涸的泥。饭桌旁,他母亲佝偻着背,就着那点微弱的光在糊纸盒,听见门响,猛地抬头,蜡黄的脸上挤出一个虚弱的笑:“阿厌…回来啦?”话没说完,又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她慌忙用手帕捂住嘴,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程厌没应声,视线扫过桌上那碗早已凉透、浮着几点油星的稀粥,最终落在角落里一张小板凳上。他弟弟程默正趴在一张矮桌上写作业,铅笔头秃得厉害,本子是从旧作业本背面撕下来的。男孩听见母亲咳嗽,小身子明显瑟缩了一下,却不敢抬头,只把铅笔攥得更紧,指甲掐进了木杆里。
“妈。”程厌的声音像冻过的铁片,没什么起伏。他脱下校服外套,仔细抚平褶皱搭在椅背上,动作精确得像手术台上的医生。
母亲终于止住了咳,手帕匆匆塞进袖口,却没能藏住那一点刺目的暗红洇在灰布上。“饿…饿了吧?妈给你热热粥……”她撑着桌子想站起来,腿却一软,又跌坐回去。
“不用。”程厌打断她,径直走向厨房。经过沙发时,他父亲在醉梦中嘟囔了一句什么脏话,翻了个身,浓烈的酒臭几乎凝成实质。程厌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障碍物。
厨房的水池里堆着没洗的碗碟,油腻腻的。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冲在手上。指尖上,谢灼野那点早已蹭掉的血迹仿佛又灼烧起来,混着巷子里的腥气、家里的酒臭和药味,黏腻地钻进鼻腔。他搓洗着手,指腹用力摩擦皮肤,一遍,又一遍,直到手背发红,那股无形的脏污感似乎才被冰冷的流水冲走一些。
他拿出柜子里仅剩的半包挂面,灶台上的油污厚得发黏。锅是冷的。
“哥……”程默不知何时怯生生地站在了厨房门口,抱着他的旧书包,声音细得像蚊子,“爸…爸今天又摔了妈的药罐子,碎片我扫了,钱…钱不够买新的了。”男孩的眼睛很大,里面盛满了过早的惶恐和小心翼翼的讨好。
程厌往锅里倒水的动作顿了一瞬。水声哗哗,掩盖了他喉结那一下极其轻微的滚动。他看着水在脏污的锅底积聚,映出头顶那盏沾满油烟的灯泡扭曲的光晕,也映出他自己那张过分冷白的脸,灰蓝色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情绪,像结了冰的湖面。
“知道了。”他声音平淡,拧开煤气阀。幽蓝的火苗“噗”地窜起,舔舐着冰冷的锅底,发出轻微的嘶响。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那冰湖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沉得更深了。
他撕开挂面的包装袋。细长的白色面条滑入渐渐泛起水泡的锅中,在浑浊滚沸的水里纠缠、沉浮。
窗外,是这座被梅雨浸泡的百年古镇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巷子里野火般的喧嚣早已熄灭,而家里的这口锅里,只有面条在无声地翻滚,蒸腾起一片廉价而滚烫的、属于生活的白雾。程厌站在雾气里,像一尊被水汽模糊了轮廓的石像,只有袖口那枚冰凉的金属纽扣,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微光。
“去写作业。”他没回头,对门口的弟弟说。
程默抱着书包,一步三回头地挪回角落的矮桌旁。程厌拿起一双洗得发白的旧筷子,伸进锅里,搅动着那些沉浮的面条。动作依旧精准,不疾不徐。
锅里的水,滚得更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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