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种湿冷的寂静惊醒的。
不是声音的消失,而是声音被吞噬后留下的真空。往常充盈在这座康宁疗养院楼层的背景音——远处病房模糊的呓语、值班室低沉的交谈、甚至空气在管道里流动的微弱嘶声——全都消失了。仿佛整个世界被浸入一种粘稠的液体里,所有的振动都被吸收殆尽,只剩下我自己心脏搏动的声音,在耳膜内里显得过于响亮。
紧随寂静而来的,是气味。
一股甜腻的、仿佛盛夏里腐烂的栀子花混合着铁锈和某种陈旧药材的味道,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这味道我很熟悉,熟悉到让我的胃部下意识地痉挛。三年前,妹妹陈眠在老宅镜屋消失的那个下午,空气里弥漫的就是这种甜得发腥、腐入骨髓的气息。
我伸出手,摸索到床边的盲杖,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混沌的思绪清晰了些许。地板传来一种不同寻常的冰凉,隔着袜子的纤维,也能感受到那股阴冷的湿气,像是刚有一层看不见的薄水浸过。
门外传来急促的、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是皮鞋跟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属于护工班长赵永。他的步伐失去了往日的节奏,带着一种仓皇的破碎感。
“桥!通往外界的桥被山洪冲垮了!”他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撞击回荡,带着明显的喘息,“信号塔也出了问题,电话……手机全都打不出去。我们暂时被困在这里了。”
暂时。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内心沉寂的湖,只激起一圈微弱的、不祥的涟漪。我知道,这不只是暂时。那股甜腐味,就是最好的证明。它来了。或者说,它一直在这里,只是此刻,终于决定撕开伪装。
我穿好鞋,拿起盲杖,轻轻点地,走出了房间。走廊的空气似乎比房间里更凝重,那股甜腐味也愈发浓烈。我需要找到其他人,需要了解此刻这座建筑里还剩下多少“正常”的存在。
盲杖的尖端触碰到前方一个柔软的东西,随即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
“是陈先生吗?”一个年轻的女声,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是林媛,负责给我送餐的护工。
“是我。”我回应,声音比想象中要平静,“情况怎么样?”
“不知道……突然就……停电了,幸好备用发电机还能用,但只够维持部分照明和基本设备。”她语速很快,呼吸急促,“院长让大家尽量呆在自己的房间或去大厅集合,不要乱跑。”
“你还好吗?”我问。并非出于客套,而是我需要判断她的状态。在这种环境下,一个崩溃的人比任何未知的危险都更具破坏性。
“我……我没事。”她嘴上说着,声音里的颤抖却出卖了她。而且,我注意到,她的呼吸声有些异常,除了她本身急促的喘息,似乎还有一层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水汽的嘶声,重叠在她的呼吸节奏里。
我没有点破。只是点了点头。“去大厅吧。”
我们沿着走廊向前。我的盲杖仔细地探索着前方和两侧。墙壁的触感一如既往的冰冷粗糙,但某些区域,手指偶尔拂过时,会感到一种异常的、粘腻的潮气,仿佛墙壁在无声地渗出冷汗。
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一些人。我能通过声音和气息分辨出几个。院长低沉而尽量维持镇定的嗓音在安排事务;赵永粗重的呼吸声在不远处;还有一个絮絮叨叨、带着神经质尖锐的老太太的声音,是住在三楼的孙婆婆;以及几个压抑着的、带着恐惧的抽泣声,分不清具体是谁。
空气里混杂着人体聚集的温热、消毒水残余的气味,以及那无处不在、越来越清晰的甜腐味。
“大家不要慌,保持秩序……”院长的声音响起,试图安抚众人。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声音打断了他。
不是来自大厅,而是来自走廊深处,靠近东侧病房的方向。
那是一种声音……很难形容。像是有人用湿透的厚布死死捂住口鼻时发出的、短促而沉闷的挣扎,又像是皮革在极度用力下被撕裂的摩擦声,极其短暂,戛然而止。
大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抽泣声都停止了。
紧接着,是赵永带着惊疑的声音:“什么声音?好像是……307?”
307。我记得那个房间。住着一个有些躁狂症的年轻男人,姓李,偶尔会在走廊里大声咆哮。
“我去看看。”赵永的声音带着职责所在的硬撑。
“我跟你一起去。”院长说。
两人的脚步声朝着东侧走廊而去。大厅里的人们屏息凝神,只剩下空调通风口徒劳运转的微弱风声,以及那越来越清晰的、仿佛无数细碎泡沫在耳边破裂的甜腐低语。
我站在原地,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听觉捕捉着远处走廊里的一切细微动静。
脚步声停在某个房间外。应该是307。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转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门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质问、打斗或者呼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水浸泡过的死寂。
过了好几秒,才传来赵永带着极度困惑和一丝恐惧的声音:“……没人?”
院长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同样充满了不确定:“房间里……是空的?”
这不可能。我刚才清晰地听到了声音,来自这个房间。而且,如果是病人自己离开,门不可能从里面锁上需要钥匙打开。
“窗户……窗户也是锁着的。”赵永的声音干涩。
一股更浓烈的甜腐味,如同有形的实体,从东侧走廊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大厅。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气味拂过脸颊时,带来的微凉湿意。
“地上……地上是湿的?”赵永的声音带着颤抖,“好像刚有人提着一桶水站在这里……还有这味道……”
我握紧了盲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不是水。是别的东西。
林媛在我身边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呜咽。
院长和赵永回来了,他们的脚步声沉重而迟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慌,比任何尖叫都更具传染性。
“李……李先生不见了。”院长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镇定,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震惊,“大家……大家先回各自房间,锁好门。没有确认安全,不要轻易开门。”
人群骚动起来,恐惧像瘟疫一样扩散。脚步声杂乱地响起,人们争先恐后地逃离大厅。
我没有动。直到人群散去,走廊里重新变得空旷,我才慢慢地、用盲杖试探着,走向东侧走廊,走向307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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