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成了永恒的基调。
备用发电机终究是耗尽了燃料,在一声沉闷的喘息后彻底沉寂。真正的、毫无光明的黑暗降临了。对我而言,区别不大,但对其他人,这无疑是压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能听到他们呼吸中那无法抑制的恐慌,像被掐住脖子的困兽。
空气里的甜腐味,在黑暗降临后,变得愈发浓烈和……活跃。它不再仅仅是背景气味,而是像拥有了生命,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试图钻进毛孔,带着一种阴冷的渗透感。
“光……没有光了……”林媛在我身边啜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绝望的水音。她靠得我很近,近得我能感受到她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以及她身上散发出的、比周围更浓郁一丝的甜腐气。那重叠在她呼吸里的水汽嘶声,现在清晰得像是第二个人就在她嘴边呼吸。
“安静。”我低声说,语气不容置疑。失去光线,声音成了我们唯一可能引来,或触发未知的媒介。
大厅里死寂一片,但这份死寂之下,涌动着更多细微的、令人不安的声音。不再是远处模糊的踩水声,而是近在咫尺的窸窣声。像是湿布在地板上拖行,又像是某种多足节肢动物在墙壁上缓慢爬动,带着粘液拉丝的细微声响。这些声音飘忽不定,无法定位源头,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直接响在脑海里。
我的盲杖失去了“探索”的意义。它现在更像是我与这个逐渐变得陌生的物理世界之间,一根脆弱的连接线。我不敢轻易点地,生怕敲击声会打破某种危险的平衡,或者……触碰到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
时间感彻底混乱。也许是黑暗降临后的几个小时,也许更久。干渴和饥饿像小火一样灼烧着喉咙和胃袋。没人敢提去找水和食物。307门口那粘腻的触感和李先生在门外的“呼唤”,像冰冷的刺,扎在每个人的记忆里。
“水……”赵永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沙哑干裂,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焦躁,“我得……我得去找点水……”
“不行。”院长立刻反对,但他的声音同样虚弱不堪。
“呆在这里也是等死!”赵永的情绪有些失控,声音拔高了些,“那些鬼东西怕强光,现在没光了,它们万一……”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黑暗中,它们可能再无顾忌。
就在这时,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孙婆婆,突然发出了声音。不是之前的嘟囔,而是一种异常清晰,却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语调,每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信……影……子……”
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愣。
“它……在……保……护……你……”
孙婆婆的话,和之前老护工在我手心写下的字,诡异地重合了。规则,在黑暗中发生了异化。
“保护?”赵永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被这荒谬的说法激怒了,声音带着扭曲的笑意,“怎么保护?像保护李先生那样?让他变成一滩水消失掉?”
“水……即……真……”孙婆婆又吐出几个字,然后再次陷入了沉默。
水即真。我咀嚼着这几个字。是水才是真实的?还是……接触到那特殊的水,就会看到“真实”,或者说,被“真实”吞噬?
混乱的思绪被一阵轻微的、持续的声音打断。是林媛。她在低声啜泣,但哭声中夹杂着一种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一种极轻微的、仿佛在吮吸什么的声音。
“林媛?”我试探着叫她的名字。
吮吸声停止了。她的啜泣也停了。过了几秒,她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语调回答:“我没事,陈先生。只是……有点渴。”
她的声音变了。少了之前的恐惧和颤抖,多了一种湿漉漉的、仿佛刚睡醒的沙哑。而且,那股从她身上散发出的甜腐味,更浓了。
“你……”赵永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刚想说什么。
突然,林媛发出了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那叹息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解脱和愉悦。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像是在梦呓,“影子……才是对的……它在帮我……水里……才是归宿……”
说完,我听到她站起身的声音。不是摸索着,而是步伐异常稳定,甚至带着一种轻盈的节奏,朝着大厅通往内部走廊的方向走去。
“林媛!你去哪里!”院长厉声喝问,但声音里充满了无力。
林媛没有回答。只有她的脚步声,稳定地、毫无犹豫地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自始至终,她没有碰到任何障碍物,仿佛黑暗于她而言,不再是一片混沌。
大厅里剩下的几个人,陷入了更深的死寂。林媛的转变和离开,像一场无声的瘟疫,感染了每一个人。
“她……她是不是……”一个陌生的、一直沉默的医护人员颤抖着开口,没敢说完。
“疯了。”赵永替他说完,语气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戾,“都他妈疯了!或者我们才疯了!”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心冰冷且湿滑,不像活人的手,“你他妈不是懂这些吗?现在怎么办!等死吗?!”
我甩开他的手,那股冰冷的触感让我胃里一阵翻腾。“规则变了。”我平静地陈述,尽管内心同样被寒意浸透,“声音的规则可能依旧存在,但关于影子和水的规则……被扭曲了。”
“信影子?水即真?”赵永嗤笑,“怎么信?老子连自己的影子在哪儿都看不见!”
他的话音刚落,我听到他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你……你怎么了?”院长紧张地问。
“……它……”赵永的声音变得极其古怪,混合着恐惧和一种……奇异的认同,“它……在动……我的影子……它在对我……说话……”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不是恐惧的急促,而是带着一种兴奋的、被说服的颤抖。
“它说……外面不可怕……可怕的是……认不出水中的自己……”赵永喃喃自语,重复着某种低语,“它说……跟我来……带我去……真实的地方……”
“赵永!别听它的!那是幻觉!”院长试图喝止他。
但晚了。
我听到赵永站起身,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近乎欢愉的叹息,和林媛刚才如出一辙。
“我懂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蛊惑的迷醉,“谢谢……谢谢你……带我回家……”
然后,他的脚步声也响起了,稳定,轻盈,朝着与林媛相同的方向,消失在黑暗的走廊深处。没有一丝犹豫。
短短时间内,两个人,都被自己的“影子”说服,走向了未知的“归宿”。
大厅里,只剩下我、院长,以及那个刚刚开口的陌生医护人员,还有角落里无声无息的孙婆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最后的角落。
那个陌生的医护人员终于崩溃了,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连滚爬爬地冲向另一个方向,不知道逃往哪里去了。
院长沉重地喘息着,我能感觉到他精神的防线正在崩塌。
而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感受着周围愈发浓稠的黑暗和甜腐。我的影子呢?它是否也在对我低语?只是因为我看不见,所以听不到?还是说,它早已开始了更隐秘的渗透?那股曾覆盖我的阴冷,是否就是它留下的印记?
我抬起手,用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皮肤是温热的,但指尖却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源自内部的冰冷,仿佛我的血液,正在慢慢失去温度。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湿滑、指节异常绵软的手,毫无征兆,猛地抓住了我的脚踝!那力量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人类所能拥有!
我甚至来不及惊呼,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倒在地,后脑重重磕在地板上,一阵眩晕。那只手死死箍着我的脚踝,以惊人的速度将我拖向大厅的某个方向!
“陈远!”院长惊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但迅速远去。
我被粗暴地拖行着,身体摩擦着冰冷粗糙的地面,盲杖脱手不知掉在何处。耳边是高速移动带来的风声,混杂着那股甜腐味,几乎让我窒息。
我挣扎着,试图用手抓住什么,但指尖只能徒劳地划过光滑的地板,偶尔触碰到墙壁的拐角,却根本无法减缓被拖行的速度。
这只手……要把我拖去哪里?
水塔?地下室?还是某个充斥着“真实”之水的、最终的“归宿”?
在彻底失去方向感的拖行中,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抓住我的这东西,它的触感,和之前307门口那粘腻的潮湿,以及赵永最后那冰冷湿滑的手,如出一辙。
意识在剧烈的颠簸和撞击中逐渐模糊。最后清晰的感知,是身体猛地一轻,仿佛被拖入了一个充满回音、空气更潮湿冰冷、带着浓郁陈腐灰尘味的狭窄空间。
是管道。通风管道?还是广播线路的管道?
那只手松开了。
我瘫软在冰冷的、圆形的管道内壁上,剧烈的咳嗽着,浑身疼痛,大脑一片空白。
彻底的、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包裹了我。
只有那无处不在的甜腐低语,在这金属的管道内壁里,产生了细微的、诡异的共鸣,直接钻进我的耳膜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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