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鸿历十八年。
谢云舟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他的头昏沉得厉害，仿佛被千斤重物压住，耳边嗡嗡作响，像是无数细密的针尖在刺着他的耳膜。他试图动一动身子，却发现四肢被冰冷的锁链紧紧束缚，动弹不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铁锈的腥气，令人作呕。
突然，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紧接着，一道刺眼的光线从头顶倾泻而下。
谢云舟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但那光线依旧透过眼皮刺得他眼球生疼。他勉强睁开眼，看到几个模糊的身影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你们……做什么……”谢云舟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他的喉咙干涩得像被火烧过，每说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干什么？”那执法弟子冷笑一声，“还没有到你能问的时候！”
话音未落，几名执法弟子粗暴地将谢云舟从地上拖起。他的手脚被锁链磨得血肉模糊，每动一下都像是被刀割一般。谢云舟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由他们拖拽着自己向前走去。
穿过一条昏暗的甬道，谢云舟被带到了众人之前。刺眼的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耳边传来嘈杂的议论声，像是无数只苍蝇在嗡嗡作响。
“跪下！”一名执法弟子厉喝一声，一脚踢在谢云舟的腿弯处。谢云舟闷哼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
“谢云舟，你可知罪？”高台上，不认识的人高声朝他怒喝，震得谢云舟耳膜生疼。
“什么罪？”
谢云舟抬起头，他的头发太长了，粘连着血污，许久没有打理，像海藻似得缠绕在他脖颈和身周，他透过发丝朝上看。
灰白色的，无神的眼珠，在那一瞬像是装了一颗星子，他定定问：“什么罪？”
少年人朗声叩问叫座首的人不自在地扭过了头。
谢云舟并不咄咄逼人，他哪怕到了这时，狼狈的形容也只能是他这颗宝珠蒙生的微尘，只要稍作拂拭，又能熠熠生辉。
他重复：“什么罪？”
后有人一鞭打在了他的脊背，道：“要你说话了吗？”
“谢云舟，洛城十万百姓惨死，现场只留下你的剑意痕迹，你还有何话说？”执法长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无端的，却有几分色厉内荏。
“只是一道剑意，就说是我了？还是说你亲眼瞧见了？”
谢云舟这才瞧明白上首的人。
白衣，端着茶盏，纯白的瞳孔静默地盯着他。
替他说话的，是站在他身侧的执法长老。他一言不发，与谢云舟的目光隔空对上了。
“四宗的代行走大人，怎么横插一脚，替云山来管教我了？”谢云舟古怪的笑了一声。
被人绑到了地牢中，受了十几天的刑，现在又火急火燎地给他定了一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罪行，个中缘由，不禁任何细腻揣测，他道，“是迫不及待要灭口了吗？”
“放肆！”执法长老怒喝一声，抬手一挥，凌厉长鞭破空而来，重重击在谢云舟的胸口。
谢云舟只觉得胸口一闷，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身下的玉砖。
“对邪魔外道，哪有什么他我之分，同仇敌忾罢了。”
代行走的茶碗落下时，旁边的执法长老也已经祭出了法器。
钉子通体漆黑，表面布满符文，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谢云舟瞳孔一缩，他知道噬魂钉的厉害——一旦钉入体内，便会侵蚀神魂，让人痛不欲生，失去神智。
若真的钉下去，这笔帐，他就要像痴儿一样认下了。
“钉！”执法长老一声令下，第一枚噬魂钉瞬间刺入谢云舟的身体。谢云舟只觉得一股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血肉，又像是有一把钝刀在一点点割开他的骨头。
谢云舟身体剧烈颤抖，冷汗顺着额头滴落。
……
寒玉髓打造的地面倒映着十二盏青铜明灯，谢云舟被玄铁锁链吊在半空，锁链与石壁碰撞发出刺耳鸣响。
“还差三钉。 ”昏暗中，有人朦朦胧胧道。
“得趁在云山的人过来之前。”
“那定然是来得及的。”那人模糊笑了一声，“这样的天才云山竟然也不看紧了，到现在都没有人过来么？”
“天妒英才啊。”有人叹了一句。
另一边有人叹道：“我也妒。只是很快就不妒了。这倒数第三钉下去，对着的就是灵台，虽未打满，但人也傻了一半了。”
人走近了。
长剑泛着寒光，挑起了谢云舟的下颚，那弟子笑了一声：“漂亮。”
他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惊艳。
早早便知道，云山丹峰峰主的亲传弟子，叛逆得要命，有个天下独绝的药修师傅，却要学剑，天赋还顶尖，不过是十余年的功夫，就已经成了一剑惊鸿的风云人物，要是再给他十年，再少一点，八年的功夫，估计没有敌手了。
可惜八年没有，八天也没有了。
剩下三根钉子，一天一钉，三天，他就要成为桃树下一株冤魂了。
弟子盯着他那张脸，心道，说“冤魂”有点不大准确了，应当是“香魂”或者“亡美人”，更贴切，他道：“你求求我，今日你迟一些受刑。”
被绑着的人动了动，闭着的眼睁开了。他问：“该怎么求你？”
弟子没想到今天谢云舟有反应。
不过神志再坚定的人，面对数十天无尽的折磨，大约也像是顽石被打磨成齑粉，乖乖服软了。
谢云舟往下俯身，锁链悬吊着他，他听见左肩三四寸处，因为自己的动作皮肉撕扯的动静。长发和血一块儿落在了弟子脸侧。
谢云舟贴着他道：“好疼啊，求求你了。”
弟子的心无端掉了半拍。
四宗里本就有合欢宗，宗内弟子不论男女，各个在人前扭得跟水蛇似得，扭得人心烦，眼睛也烦，弟子自认为这辈子已经不会再被任意一人用“色诱”来失神了，可对着这张脸，他后退了一步。
前几日谢云舟还带着点意气，这几天估计是被折磨惨了，窄窄薄薄的眼皮子低垂着，像开败了的，颓靡的花。
周遭灯影和他的呼吸一块儿明灭。
“真的好疼。”谢云舟声音哑哑的，“我的肩膀是不是要被钉穿了。”
是已经钉穿了。
长链穿过他的锁骨，血迹瘢痕在暗中窥上一眼，都可怖地吓人。
谢云舟轻轻道：“放我下来先，好不好？”
弟子犹豫了。
“我怎么走得掉？”谢云舟道，“太痛了，叫我少疼一会吧。”
在玄铁锁链落下的那一瞬，灵力化作的短剑已经贯穿了弟子的头颅。
谢云舟像情人似的，坐在弟子的身上，手里却没有停，一下，一下，用短剑扎进弟子左心，鲜血如瀑喷出，等人已经彻底咽了气，他呆滞的眉目才缓慢灵动起来，他割下弟子的头颅，举起来亲了一口，笑着说：“你是个好人。”
地牢里腐臭的霉味突然被血腥味冲淡，谢云舟蜷缩着，破碎的肩胛骨咯吱轻响，他喉咙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他清楚得明白，自己这算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他整个身子，重重落在了地上。
破碎的脊骨已经无法支撑起他的身子，只能让他一团烂泥，在地上缓慢的动。
倘若真要算活的时间，将他继续吊着，估计还要活的久些。
潮湿的铁锈味钻入鼻腔时，谢云舟的眼皮突然变得无比沉重。他感觉有无数根冰针在骨髓里游走，连眨眼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直到一缕带着雪松香的味道涌过，蛰伏在丹田的那口气突然化作灼热溪流，沿着喉管涌上磨破的嘴角。
他扭头，看到远处的光在扩大。
可他的眼睛已经被血痂糊住了，只隐约看见一簇月白。
“师尊……”破碎的字句卡在喉间，谢云舟的视线里晃动着月白剑袍的一角。
楼观序俯身时垂落的发丝扫过他青紫的眼睑，带着某种压抑的颤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水晶。
……
竹屋窗棂投下的月光像一把银刃，将谢云舟的影子割裂成碎片。他蜷缩在软榻上，听着师尊在竹帘被撩起的轻响。这三日来，楼观序总会在寅时为他施针调息，那些带着雪松香的灵力总能让噩梦里的审讯声暂时消失。
“该服药了。”楼观序推开门的瞬间，谢云舟闻到了熟悉的草药香。
几日前，楼观序孤身一人，闯入四宗地牢，带走了他。
谢云舟抓着楼观序的手，喊了一句：“师尊。”
“没事了。云舟，都过去了。”楼观序轻而缓的拍打着他手背。
谢云舟总觉得有些东西不对劲。
楼观序不过是一个药修，怎么轻松将自己带回来了？云山竟然也不闻不问自己的罪行，哪怕楼观序，也没有提起过？
谢云舟嘴唇干涩，问：“师尊，你是不要我了吗？”
楼观序的动作一顿，旋即道：“怎么会呢？”
他端着药碗，笑问：“怎么不喝？是嫌弃太苦了吗？我带了糖。”
烛火在窗棂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谢云舟盯着那串沾着露水的糖葫芦。琉璃糖衣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光泽。
“尝尝看。”楼观序道。
谢云舟喉咙发紧。
他轻声道：“师尊，我不傻。”
“你们要取走我什么呢？”
一小条回忆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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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旧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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