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陆溪午送回湘里居,独自往回走的这段路,森宁还是没忍住回想这一天的事。
她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可今天尝到的滋味足够令她新奇回味,拿到的钱也比她计划中最大胆的设想还要多得多。
又路过服装店,森宁进去向老板借了更衣室。
把湿漉漉的新衣服换下来,折叠好,小心翼翼塞进书包,用书压得严严实实。
又对着昏黄的镜子调整表情,压下唇边无意识勾起的微笑,才匆匆赶回住了二十年的屋子。
呛人的劣质木香弥漫在破败的小瓦房,老人半跪半坐在遗像前,神情悲悯,不知道在默诵从哪里学来的超度经文。
森宁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
还挺像那么回事,但诵再多遍经,她儿子也照样会下地狱。
森宁敛下嘲讽的目光,也在心里真挚地诵了一声“阿弥陀佛”,她其实不信鬼神,不信基督,也不信佛。
倘使真有神佛,怎么总叫好人历经磨难,总让坏人潇洒肆意。
可森宁又希望这世上真有神佛,好让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不得超生,让像她妈妈和老师那样的人得到永远的安宁。
木门嘎吱,闭眼双手合十的老人蹙着眉心,等经文诵完,才扭头看向门旁倚着墙的森宁。
“站没站相,过来给你爸磕个头。”
森宁从小就知道,没有能力时的反抗,只会更激怒对方,换来的后果会让这样的反抗显得更可笑,倒不如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装乖服软。
她乖乖上前,重重磕头,心里却在想,祝她爸在地狱悔过自新,祝妈妈在天堂快乐无忧。
这样乖巧的态度果然让老人面色好上一些,语气也软了点,只一双眼睛还微眯着,阴鸷地打量面前的森宁:“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在桥头书店学习。”
“一个女娃,学习有什么用,上次给你相看的人家可是说了,等你高中毕业,就得马上进门,第一年要是生不出娃娃,就不要你了。”
“赵老师说,市里有竞赛,拿奖可以有100元的奖金哩。”
刘桂香终于不说话了,只黑脸摆摆手,意思是滚。
爬满皱纹的脸隐匿在沉香里,又点了一束,看背影就无比虔诚,直直插进面前的香坛里。
森宁折回自己的房间,说是房间,只是用木板隔出的小空间,摆着一个草席,一方满是划痕的小矮桌,一个储物用的大木箱,两边接一根粗绳,上面挂了稀稀疏疏仅有的几件衣服。
盘腿坐在矮桌前,森宁做贼似地把衣服掏出来,塞到矮桌底下挡住,另一手掀开木箱,掏出高一高二用过的课本。
把新衣服压在箱底,用课本盖上,森宁才呼出口气,心里松了松。
刘桂香不识字,对她的课本只有厌恶,恨不得这些书自己消失,才不会想要翻她的箱子,最多连箱子带书一起扔掉。
整天待在家里上香的老人,已经不大出门,这座阴气森森的房子,也不大有人愿意上门,只要刘桂香在屋里不发现什么端倪,绝不会想到她竟然又找到了一份工作。
森宁怀揣着对明天的期待,在本子里记着陆溪午的那一面,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想了想,又在陆溪午名字旁边标了行小字:奇怪的人,奇怪的感觉。
******
夜里风吹过窗,上了年岁的木窗晃个不停,森宁睡眠质量算不上好,早早醒了,索性收拾一下自己。
天蒙蒙亮,她推开门准备出去。
有人比她醒的更早,香火供在遗照前,尖头冒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色火光。
刺鼻的味道森宁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只是还会被熏到眼睛发红,她咬咬牙,乖乖问声好:“奶奶。”
刘桂香斜睨她一眼,语气是惯常的冷硬,指了指身边的蒲团:“跪下来,给你爸尽孝。”
她冷嗤一声:“也算是给你妈赎罪。”
森宁心里一悸,说不出的慌乱。
刘桂香是个固执多变的老人,她突发奇想的主意,森宁没法左右。
她不知道要跪多久,如果…如果第二天就迟到,陆溪午会怎么看她?
还愿意给她这份工作吗?
“怎么,不愿意跪?”
森宁沉默地走向那个蒲团,薄薄一层几乎起不到什么防护,她的膝盖重重磕在地面,疼到小腿肌肉一阵挛缩。
从小瓦房出来,已经将近正午。
森宁刻意带上门,短暂隔开刘桂香的视线之后,她疯了似的往湘里居跑。
跪了五个多小时的膝盖僵直,每动一下,麻木的下肢血管神经都会肿胀酸痛。
一口气跑到陆溪午门外,密密的汗珠布满额间脖颈,衣服黏在皮肤上。
森宁知道,这一刻的她大概狼狈极了。
明明来的路上没有半点犹豫,偏偏到人门口才开始纠结。
她怕看见一双失望的眼睛。
陆溪午会愿意听她解释吗?她又愿意解释给陆溪午听吗?
陆溪午或许愿意听,可森宁自己不愿意解释。
向陆溪午剖析自己难堪的过往,她不愿意。
她可以装可怜当筹码,可以装乖虚与委蛇,可以不在乎□□的出卖与否,可她在心里划了条关于自我的线,把那里的东西拿出来丁点,她弯下去的脊梁可能就再也直不了。
所有的坚持和努力,都会变成可笑的糊弄和虚伪。
门开的吱呀声把森宁吓了一大跳,脑袋往脖颈缩缩,狼狈的模样反而透出滑稽的可爱。
陆溪午弯唇笑。
她今天穿了身桃粉色的苏式旗袍,这种娇俏鲜嫩的颜色她驾驭起来竟也轻松,只是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会变成陆溪午的风格——勾人的魅和浓颜的压迫气场。
森宁唇瓣嗫嚅,张张合合。
陆溪午倒比她先开口,眉眼轻挑,笑着叫了声“森宁”。
她问:“今天要带我做的事,想好了吗?”
堵在森宁心里的纠结郁气顷刻间松懈,这种时候,一颗心像是浸在柠檬气泡水里,咕咕冒着的气泡上涌到鼻尖,酸酸胀胀。
陆溪午什么也没问,森宁那些纠结轻而易举就被抚平。
她露出乖乖的一点笑,真挚地牵动酒窝:“已经想好啦!”
******
期安最寻常却也最有名的,是粉。
但森宁猜想,湘里居的老板大概不会把这样的东西端到陆溪午的餐桌上,一是太便宜,二是陆溪午是南城人,不一定能吃辣。
和她想的一般无二,陆溪午对吃粉这件事显出一些好奇和探究:“什么样的粉,蟹粉之类的吗?”
她果然没吃过,森宁心里有了点底,只是不多,甚至还夹着慌乱。
等把人领到吃粉的小店,看陆溪午那身娇俏的桃粉色坐在灰扑扑连牌子都没有一块的店里时,那种慌张更加凝实。
森宁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沉香烧久了也会一氧化碳中毒吗?
她怎么敢,带陆溪午这样的人坐在这种店里,发潮包浆颜色偏黑的原木矮凳,水渍未干摇摇晃晃的小方桌,和周围一圈人放在陆溪午身上不舍得挪开的视线。
“要不然……”
“嗯?”
森宁指甲掐在掌心:“陆溪午,咱们还是走吧。”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根本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陆溪午没等森宁回答,自顾自往下说:“因为我看起来就该待在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吃订制的昂贵私房菜?”
难道不是吗?
陆溪午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她勾起玩味的讽刺:“点单吧,森小姐。”
森宁抿抿唇,陆溪午的情绪太显眼,几乎是不加遮掩,哪怕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她的讥讽,何况森宁并不迟钝,甚至能称得上敏感。
但这种讥讽又不像是针对某个人、某句话,森宁实在弄不懂陆溪午,不懂她话里的深意,不懂她这个人,不懂她为什么安之若素地坐在这。
森宁站起身,找了老板,学着记忆里的样子:“两碗粉,去青、轻挑,宽堂。”
老板瞟她一眼,手上的活没停:“好多种粉,要哪种?便宜点的卤粉,贵点的就是鱼粉杀猪粉。”
森宁没犹豫:“一碗卤粉、一碗鱼粉。”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煎蛋、肉沫上:“鱼粉那碗里把能加的都加上,麻烦您了。”
等森宁坐回陆溪午身边,桌上已经放了张鲜红色的百元钞票。
这下众人的视线一半一半,一会放在陆溪午身上,一会放在鲜亮色的钱那。
陆溪午那种嘲讽的神色已经不见痕迹,她扣在桌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按着桌角边沿,白皙的肤色和桌子实在不搭。
森宁说不上为什么别扭,耷拉脑袋,望着破裂的地面闷闷说:“我有钱,你给了很多。”
“森小姐,我请过的导游,工资里从不包括餐食费。”陆溪午浅笑着,理所当然般说:“不报销的话,倒像是我欺负小姑娘不谙世事。”
小姑娘这种再平常不过的称呼从陆溪午嘴里冒出来,一瞬变成白水烧开时咕咕升腾的热气,往森宁心上烫了烫,铺面染红耳尖。
纤长骨感的手握着方块大小的智能手机在森宁眼前晃了晃,吸引到森宁的目光。
陆溪午解锁,点进搜索引擎,一连存下好几张照片:“你想好去哪里上大学了吗?”
手机放到森宁面前,陆溪午眉尾一挑:“左右滑,都是国内的一些学校。”
森宁怔怔看着从来没接触的东西,小小一块屏幕里放着她梦寐以求的那些地方,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虚化,破败的小店里,嘈杂的人群安静无踪,只剩下陆溪午眉眼弯弯。
森宁一张张翻过去,忽然问:“陆溪午,你在哪里上的学?”
“国外。”面前的人楞楞出神,沉默片刻,弯弯的眉眼复又变成平直的棱角。
显然是不愿意深入这个话题。
森宁好想装作看不明白,好想真的了解那么一点陆溪午,可她张张唇,什么也没问出口。
国外啊,对她来说,连南城都遥不可及,遑论国外。
她和陆溪午隔了好远好远一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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