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决天上城是当时天工坊坊主最为得意的作品。它串联万千气象巧妙隐藏在空中,有时看到白云如同布匹散落,洁白壮观,有时望见繁星,一闪一烁,而初决土地上的人举目望天,那对他们只是稀疏平常的景致;但对更强大的一些修士,便是极尽玄妙的阵法。
凡是阵法,皆有阵眼。至于在何处……江陵即使不去看,也能猜出来。
姜清璇注意到江陵的目光停留处,就感到无趣。
初决是很会权衡利弊的一个王朝,这大抵是从韩阙那代得到的经验教训。
在白帝登基时,韩霖和谢锦萱就下令让姜清璇彻查白帝。
对某些知晓江陵过去的人,他们有充分的理由在江起澜和谢舒茵死去后惴惴不安。
然而对于初决,白帝城和铁桶没有太大差别。
唯一随着风声传来的,就是江陵对修士凡人之间的态度。
这更让知情者慌乱无措。
他究竟到了哪一步?他的态度有多坚决?
这是初决三家要让步多少的决定性问题。
而至于他想要的事物里包不包括初决……
这又是另一个他们不愿意那么快面临的问题。
至于姜清璇,她了解得自然比那些人多太多,连那消失的君逑也在她的情报网里,可她汇报一无所获汇报得理直气壮。
那当然,她有什么理由告诉他们呢?
初决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所有人的未来会怎么样,姜清璇不关心。
倘若她认为江陵的想法无趣到令人生厌,那么对于其他人更是憎恨。
彼时小魔女欣赏着上位者的情态,抚摸着手腕的铃铛。铃铛落下时,带着的声响让帝后一阵烦躁,她被屏退,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弯了弯。
如果问姜清璇怎么想,她觉得江陵恐怕不会对初决放手,也不会置之不理。
她有她的自信笃定,也清楚一切迟早会呈现在所有人眼前;而现在,她果真收到了江陵的要求,也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份怎么都拒绝不了的礼物。
此刻,姜清璇步入皇宫。
这里是不夜城繁华之最,是绸带上华美的珠宝,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是最为夺目、熠熠生辉的。它的富丽堂皇、威严肃穆,比白帝城受赞誉更久。
那春日的阳光中,一切无比明晰。
姜清璇又一次摇晃着手里的铃铛,轻吐出一口气,兴奋而讽刺地问江陵:“陛下,还是白帝城更美丽,是吗?”
江陵没有回答她。
姜清璇的待遇与江陵在白帝城颇为相像。没有一个侍从敢在她面前出现,以往她会自己寻点乐子。但今时不同往日。
铃铛声急促清脆,江陵瞥过姜清璇,她解开禁制,推开某地书房的门,眼中的亢奋显而易见。
而屋内的韩非泽放下玉简,望向门口。他不意外来者是姜清璇,也当然注意到身后的人,可那怪异的兴奋却让他万分疑惑、无暇他顾。
姜清璇对着书房里的韩非泽伸出手:“非泽弟弟,帮帮我吧。”
她佯装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又很快忍不住笑出了声。
韩非泽心下毛骨悚然,他想问怎么了。姜清璇却没有给他任何询问的机会,只是兀自地笑着,又重复了一遍:“非泽弟弟,帮帮我吧。”
那是一把小巧而精致的匕首,被她不知道从哪里摸了出来,贴得离韩非泽的面颊很近。
姜清璇笑吟吟地注视着韩非泽。
韩非泽额角浮现一滴冷汗,却没有什么犹豫,接过了那把匕首:“好。”
姜清璇哼着歌曲,将韩非泽从他的书桌上拉起来。
韩非泽转了转握着匕首的手,才小心地问:“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好问题。”
“我呀!和身后这位大人物做了一笔交易呢。”
她身后的是……
韩非泽这才有时间去关注身后的人,他瞳孔微缩,花了一会儿才分辨出来这位只有几面之缘的君逑弟子:卫琅?
怪异至极。
带着半边面具的“卫琅”,金色的眼眸。
韩非泽心底有既视感,可他又被从江陵身上感觉到与初见截然不同的情绪所震撼。那一点既视感就再也没有找到,统统化作了疑惑:这两个人怎么会在一起?
他的思索还没继续,小魔女若有所思地偏头:“我记得,泽弟的修为已经很不错了……那么,来吧,陪我杀人。”
姜清璇哼着不成曲调的歌曲,将韩非泽从书房推了出去。
韩非泽磕绊了一下,稳住步伐,回头看姜清璇。
铃铛声越来越急促。
宫里有时玩“躲猫猫”的游戏。
姜清璇发疯不是一次两次,韩霖和谢锦萱都纵容她。
但是这一次,韩非泽察觉到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杀谁?”韩非泽追问声中暗藏不安。
最多是一个侍从……最差,大概是无数个人名。
然而姜清璇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能让她如此作态,那一定一定是非常特殊的事情。
……
早春的阳光还有点冬日的凉意,却仍旧明媚,洁白的灵玉堆砌成台阶,台阶的养容花缀在一旁,阳光的照耀下,紫色、红色攒成一团,道路旁遇到的侍者们低头又起来,显得颇为镇定:“郡主。”
那是极为鲜亮的事物堆叠在一起,如果说初决的宫殿是明珠锦绣绸缎铺就的一切华光,这里更是极尽奢靡。一群容貌极佳的俊男美女就是这其中最甜美的景色。
他们的镇定也显得有法可依、理所当然,因为这是通往皇后寝宫的道路。
韩非泽一阵胆战心惊,他下意识看向小魔女。
姜清璇却只是不带情绪微笑,指向了他的发冠:“我记得,这是我送给弟弟你的。”
是的。不只发冠。
韩非泽身上所有的事物,包括防护的发冠、战无不利的布满杀戮的锁链都来自姜清璇。
他没有太多的选择,但望着姜清璇,却更为不安。
姜清璇似是而非地说:“非泽弟弟,想要得到一些事物,必须付出什么,不是吗?”
韩非泽盯着姜清璇的眼睛,在感觉到阳光中冷意的刹那,他的锁链破空而来,伴随着猎风声,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笑容僵硬的侍者的头颅。
那些头颅滚在地上,血喷在灵玉上,将本就艳丽的养容花点缀更为鲜艳。
姜清璇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韩非泽的前方。银制的铃铛顺着手腕垂下,轻轻抖动。
血迹蔓延,她踩在血上走。
*
谢锦萱欣赏这套刚送来的鲛人纱,也欣赏着镜中的自己。
血腥味弥散到室内,她整理薄纱的手微微停顿。
姜清璇如入无人之室,踏过血迹,走向谢锦萱。
谢锦萱皱起眉,质问:“福惠郡主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姜清璇当然没有跪拜问好,她径直走在谢锦萱面前,俯视着坐着的皇后。
冬日的料峭寒意还没消散,春日明媚的阳光已经到来,寝宫不同于外面,四季如春,唯有绵绵不断的温暖,暖得让人心慌。
韩非泽站在门口,望着眼前两人,不由恍惚。
修仙不分岁月,年长者的面容定格在青春韶华之时。而年少者也早已不是稚童。
灵石打磨出的大块镜子并无其他作用,唯有昂贵与清楚,在阳光下折射出片片波光,又倒映出那两张极为相似的脸。
面容抹去了年岁的差距,区别只剩下一者更为雍容典雅,拉平了嘴角;另一者更为清隽秀丽,无故带着笑意。
世间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相似呢?他们又有着如何的亲缘关系呢?
这是多少初决官员揣测纷纷又不敢深究的问题。
它固然能用三家藕断丝连、上数三代打不着关系的姻亲或者巧合来解释。
但实在是太像了。
姜清璇是初决姜家的继承者,是帝后亲封的福惠郡主,更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他们不敢妄自揣测。
姜清璇自然知道他们的想法,知道那些明里暗里的讨好从何而来。
她漫不经心地垂眸,与谢锦萱对视间,回忆起韩霖望向她频频皱眉时的眼神。
那如目光看眼中钉肉中刺,是尊严被挑衅的愤怒,更是对另一个的恨意的投射。
那是多么令人恼怒的眼神,他们又有什么资格看她呢?
哈。
她勾起嘴角,揭露了很多人或藏在心里或不愿猜测的答案,她这样呼唤初决的皇后:“母亲。”
小魔女忍了太久太久了……
如今轻易地喊出了那个禁忌的称呼,竟也没有太大喜悦,只是嚼着一抹笑意,凝视谢锦萱拉平的嘴角。
韩霖想要有所建树,改变初决,最后又不得不放弃妥协,抛弃手上的权力,抛弃所爱,才能留下那么一条性命。
他是个懦夫和废物。
谢锦萱可瞧不上他,尽管三家的联系过去牢不可破,但过去是过去。
她可以因为这盟约关系谅解,当然也可以走另一条路,在她察觉到韩霖想要改变初决的想法时,这样的念头已经在她的心里了。
她暗中联合旁人,试图诞育子嗣增添筹码。
韩霖带回那位柔妃时,一切正和谢锦萱的意。
姜清璇的诞生恰逢其时,筹谋与意外的占比难以分清。她的存在是为了羞辱韩霖,也是一条更为极端的路的产物。
到最后的明争暗斗,头破血流,谢锦萱当然如所愿在初决拥有足够蔑视所有的权力。
权力,多么令人向往的词语,也多么令人恶心的词语啊。
不知道韩霖是否有过后悔,他妄图改变初决这样一个王朝的凡人与修士的现状,以至于现在像一个被利用掉的渣滓,丢在了一旁。
想来是后悔了吧,她听闻过他寻求复活的秘术,寻找复生之法,可要如何才能让死者死而复生呢?
姜清璇笑得更为厉害,而她的笑容清楚倒映在铜镜中,染上了恨意。
韩非泽目光小心地在两人之间徘徊。他从姜清璇的态度中感觉到一丝端倪,却不敢深想。
在这点,他和韩霖有相似之处。
而谢锦萱还是那样镇定,漠视着这个称呼,合上自己的首饰盒,问姜清璇:“你想要干什么?”
“母亲不知道吗?”姜清璇稀奇地反问。
谢锦萱反问:“知道什么?”
姜清璇向谢锦萱走了几步,手腕上的铃铛铃铃作响。
在小魔女手腕上的是一个做旧的铃铛,红绳换过,颜色还很鲜艳,发出的声音古怪鲜亮。
尽管在这样的对峙时刻,谢锦萱并不紧张,她背后是初决的底蕴,更是三家的底蕴。她的视线还在铃铛上停留了一秒。
不知道谢锦萱知不知道,姜清璇却很清楚,这位皇后看她的妹妹的眼神很是有趣。那是一种对于自认为有智慧的人对愚昧的人的怜悯。
在这个铃铛上,她也露出了那样的眼神。
姜清璇注意到:“母亲认识它吗?这是家主大人之前亲自别在我的踝上的,据说是母亲戴的。说起来,家主大人这个称呼,也是他一定让我叫的。”
谢锦萱缓缓皱眉,并未说话。
姜清璇笑得很高兴,她的声音如蜜糖一样甜腻,告知谢锦萱:“家主大人让我穿上你的衣服,扮成你的模样,像你一样走路,像你一样微笑。”
谢锦萱的神情依旧平静。
是啊,她知道,但她从来不认为这有什么关系。
不可否认,姜清璇能掌握眠龙,除了自身的能力卓绝,身上的血脉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何况她一直认为有付出,就有得到。
她的想法,姜清璇也很清楚。
但那又如何?
恶心。
姜清璇用口型吐出了这词汇。
灵镜的倒影中,只有韩非泽在她身旁汗毛直立,睁大眼,怀疑自己的耳朵。
初决三家的阴私无数,背后刑狱埋葬了许多亲朋好友的生命。
然而这样的事,这样的事还是太超出了。
恰在此刻,他才明白姜清璇的性格为何如此扭曲偏执到了这一步。
为何所有的痛苦只会让她高兴。
小魔女摇了摇手中的铃铛,铃铛声响起的刹那,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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