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来过,孤西的春,比起承阳,要迟得多。
草长莺飞,净透极致的蓝,一双人影在日光下耀眼。
“多谢。”
胡人歌将一捧野花草落在了坟前,她抚着那长草,生机盎然,一如生命璀璨。
“他很喜欢?”沈天问,南斋的坟前,总有她弄来的稀罕物什,唯独这捧花,看去平常。
“对。”胡人歌望着远处,“他喜欢编环,从前都是编给我的,后来,非要编给朱九光。”
那时她小小不忿,还嘲弄朱霞堂堂公主,哪里看得上这草环来着。
想着,想着,笑意自她脸上蔓延,那是沈天从未自胡人歌面上得见过的神情。
“可他就是得了九光的喜欢。”她又摇头失笑。
朱霞与齐恪的爱,是年少时最肆意轰烈,而南斋的守护,却又成了残酷现实下朱霞唯一能得到的温暖。
他们都身不由己。
齐恪剜下心血,亲手送了朱霞回到朱国,成就她帝王之业,便亦是亲手斩断了那刻骨情缘。
而南斋,亦是将这本就短暂的生命,用来守护了心中最重要的人。
“可我们都不悔。”她转头看去沈天,这句无悔,从来坚定。
世非所愿,她心已偿,便是胜天。
清风吹弄起她的衣角,胡人歌遮了眼,指着远处道。
“你瞧,那便是我第一次得见你的地方。”
“是。”沈天上前,将胡人歌虚揽在怀。
日光带来的明明是希望,却耀得她炫目。
可即便眼前已然模糊,她还是兴致盎然。
“阿狸,是师父唤我的名字。”
她想过要做一辈子的胡阿狸,那又该是多么自在。
“现今,你又是胡阿狸了?”沈天问着,惹来了她的一笑。
“对,胡人歌已死,我便……又是胡阿狸了。”她带着笑意阖上了眼,失重的身体还是靠去了沈天的怀里。
胡阿狸的生命,或许从来短暂。
沈天接下了她,顺势坐去了草甸之上,阿狸倚靠在他怀中,沐浴着日光。
她的生命啊,原该是这般才对。
“阿狸,还有多久的生命呢?”她找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问着,并不期待沈天的回应。
“我会一直伴着你。”沈天道。
胡人歌点点头,她相信。
于是后来的许多年,孤西的这座小城外,总有着他们的身影。
一个腰间总是挂着面具的男人,和一个越来越虚弱的女人。
直到有一日,那间普通的小宅外,开始来了一个又一个身影……
“今儿……又是故人?”胡人歌窝在椅上,又一年的春,她披着厚重的斗篷,在日光下享受难得的温暖,可虚浮的气力,已快要不够支撑她再睁开眼。
“胡人歌,你怎的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这熟悉的声音,终于叫椅上的人赏光瞥了一眼,就见那人还是拧着眉,不甚耐烦。
“胡……千山?”
胡千山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沈天,心下嘀咕这人五年了还是一副少年郎的样貌,却不打算细究,扯了小凳坐去了一旁。
“你倒是在这处享清闲……”胡千山不忿极了,当年被朱霞困在朝堂,他便难再脱身,这一次,那朱霞竟是要招他做皇夫!
他胡千山又不是傻!那人摆明了要他接着为大朱卖命才是!
“是又怎样,我应你的做到了,你还管我清不清闲。”
当年,引戒匿杀的长老之中,便有胡千山的恩师,她与胡千山作谋的契机,便是她将此真相揭露于前。
胡千山闻言一滞,当年临去孤西前,胡人歌拜访朝臣,为谋相宗门,稳下大朱江山,做足了万全之备,便是朱霞亲赴北地时,也是这些肱骨协他主理。
然此时此刻,他也非是受恩胁于胡人歌而不敢言,只是被脆弱生命的她所撼。
于是眼中忽而生出温热,他忙瞥向一旁,道,“陛下立了皇长女,小殿下很好……”
他像史官一般,将这五年来的一切,细碎到林固出宫养老这等都说与了胡人歌听。
胡人歌虽是会疲累,却心情颇为愉悦,她忆起了五年前,她自南斋的榻边唠叨的那个午后。
原来当年南斋也是这般心境么,这似乎叫她心中能开怀更多。
“……胡人歌。”胡千山叫了这名字,这或是他最后一次唤她。
他要走了,回到承阳,哪怕真的成了大朱的皇夫,一辈子为那些愚民操劳到死。
“嗯?”胡人歌迷蒙着睁开眼,眼前人也已不再年少,没有了那面具的束缚,他们都能‘光明磊落’了起来。
胡千山摇摇头,岁月之下,只余一声喟叹。
他将随身带来的一柄剑放在了小凳上。
那是他的佩剑,亦是他早该呈上的赔礼。
他欠了她一句认输,今日,他要奉还……
——————
日子,在夏末将尽,胡人歌躺在摇椅上,看着那走到院中的年轻人。
“这是……你的?”
她摇了摇手中那两尾多彩的翎羽,这是当年沧海客临走前送与自己,可眼前的年轻人,却盯着它们瞧的厉害。
“不。”保章摇摇头,“它属于我的一位友人。”
书冥此刻站了出来,毫无意外的,胡人歌看到了他亦如沈天般不会变化的容颜。
于是她点点头,要将那羽毛递还,可却没多少气力。
保章于是握住了她的手,蹲去了一旁道,“她要是知这翎羽你很是喜欢,也不会介意。”
那一旁,书冥来到了少尊身畔,看着胡人歌,不甚唏嘘。
他与保章大人已然尽快赶来,可凡境时序无常……
“赤尊大人此一世,寿数将近。”能躲得呼觅地藏之术,为赤尊大人设下衍阵,原来竟也是倚靠当年少尊大人锻造的那方法器。
保章来时便已告知书冥,这瓶乃是当年盛装那西阴之水时,由少尊大人交予了他。
而今,瓶身已毁,衍阵即破,赤尊大人为天道所察,引来天谴,驱逐此世,即便有少尊大人替胡人歌避过那一劫,却也终将短暂余生。
“……去罢。”良久,少尊凝视着远处的人,吩咐道。
“是,书冥就此拜别,幽冥静候。”
说罢,他亦看去了不远处。
或许他早该猜到的,胡阿狸便是胡人歌才对,那变幻瞳眸的法子迷惑住了他,想来也便是那相宗门的胡千山助她才是。
“想来这一世,赤尊大人当是无憾……”说罢,书冥便消失在了世间。
——————
“你可无憾?”
“什么?”胡人歌今日忽而有了精神,想问问书冥又去了哪儿,却不想沈天莫名来了这么一句。
沈天也坐去了一旁,夏末的晚霞,照在胡人歌的衣裳,鲜艳极了。
“你不是问书冥?他临走前叫我问你,你可无憾了?”他整理着胡人歌的衣摆,大朱喜好颜色,记忆中的承阳,也是多彩,所以这霞光染成的衣裳,最是配她。
“无憾……?”胡人歌竟是认真思量,她撑着椅子起身,摇着头说,“不,还是有的……”
猛然起身,眼前一时眩晕,沈天很是自然的搀住了她。
“你,有何遗憾?”他难得呆滞,傻愣愣问道。
胡人歌搀着他的手臂,“以后小殿下的生礼,师父和南斋他们谁人照看,还有朱霞,她定是要招了胡千山的,就是不知是何时,总还差着一份礼,林固……”
她细数着,未来的许多年,她所不能再做的事,桩桩件件,都成了憾。
末了她转过头,看向沈天,轻叹了口气。
“还有你……”
沈天闻言心下微动,还握着胡人歌的手紧了紧。
五年来,她总会这般多瞧着他,却也不肯说得通透。
原来他成了她的遗憾么,可又到底是为什么……
胡人歌已然不再苛求,瞥向了远方,这些与她而言,不过憾于岁月。
“若能……活得再久一些……”她怅然道,原来心中,终究有丝不甘。
若岁月再久一些,这便也不再是憾,她的生命啊,不知会否更加灿烂。
“沈天……”声音不知何时便已然轻的像草絮般。
她明了,这寿数已尽。
于是她唤过这个名字,目光望向了承阳。
笑意,最终留在了她的脸上。
阖上双目,她在他的怀中,安稳睡去。
有风吹过,夜幕褪去了霞色,姑娘幽蓝的衣摆上,小小灯笼随风而动,衔在其中的一缕发丝不知怎的再也无所拘束,这般乘着风而去,一如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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