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什么?我去柜台点。”刚在糖水铺里找到空座坐下,虞安娜便非常积极地站起身,“你妈妈要什么?我请客。”
“客气什么。”林禄存从容地翻开菜单,示意她先坐下来,“我点得多,应该我请才是。”
“不,”虞安娜皱眉,“今天是我麻烦你了,你不让我请客,我会失眠。”
林禄存笑着抬起头:“你们年轻人的睡眠质量这么差?”
“总之我来请。”她坚定道。
他还是看着她笑,没有说话。
“你……”她顿了顿,“不许笑,快告诉我你要什么。”
“好吧。”林禄存低下头,一脸严肃地开始翻菜单,“我要一碗双皮奶,打包一份杏仁糊。”
不久,他看着眼前的四碗糖水:“是不是上多了一碗?”
“不是,”虞安娜把双皮奶推到对面,番薯糖水和姜撞奶拉到自己面前,“我刚刚没吃饱。”
她岂止是没吃饱,方才简直是食不下咽。
为了阻止陈文炳制造更多的手剥海鲜,她只能吃得慢条斯理,一只虾肉分五口,连蘸酱油碟的动作都得重复三次,简直是在考验她所剩无几的耐心。
思来想去,这整场“鸿门宴”里她吃进肚子里的食物,也只有那碗手剥海鲜了。
“你今晚……”林禄存拿着勺子,欲言又止,“是去见家长吗?”
“算是吧。”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支支吾吾的。
他点点头,又问:“走的时候,我看令堂挺生气的。很不顺利?”
这话让虞安娜想起刚刚结账时打开微信,发现居然没有任何未读信息,想来老妈是气得不轻。
林禄存见她一脸茫然,心中有些懊恼:“不方便的话,我就不问了。”
“没有不方便,”虞安娜喝了一口番薯糖水,皱起眉,“就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林禄存没有作声,慢条斯理地吃起面前的双皮奶。
“在走进那个包间以前,我完全不知道我妈要带我见什么人。”她突然开口。
林禄存挑眉:“被迫相亲?”
虞安娜重重地点头:“就是这个词儿!”
“很尴尬,非常尴尬,”她接着说,“你知道吗?他们全家都来了,我妈好像也和他们很熟的样子。”
林禄存心中了然:“嗯,我看到了,男女老少,连小孩儿都来了。”
她叹了口气:“他们聊得像我明天就要跟络腮胡结婚一样。”
林禄存被“络腮胡”这个外号逗笑了,安慰道:“理解,家里人着急嘛。”
“可我去年六月才大学毕业,”虞安娜简直欲哭无泪,“我连工作都还没找到。”
他吃东西的速度很快,他放下勺子,擦擦嘴:“可以试着跟令堂说说自己的想法嘛。”
虞安娜不说话了。
上次她鼓足勇气和老妈坦白,说自己不想考公考编,被老妈驳回来,她试着争辩了几句,然后被老妈狠狠抽了一耳光,最后把她打发去给老弟送汤。
送汤回去以后,老妈就再没和她说过话了。
前两天突然和她说了两句话,没想到今天就把她带到了这场相亲宴上来,逼得她走投无路,只好见到一个认识的人就巴巴凑上去拉着人家帮自己圆谎。
就算是这样,回家后老妈会如何处置她,依旧是个未可知的问题。
“今晚这样,实在很抱歉,”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虞安娜一脸纠结地开口,“你朋友还看见了,要是,要是你爱人误会了,我可以解释的。”
林禄存望向她,笑得连眼角的细纹都挤出来了:“没有人要误会——我没结婚,也没有对象。”
虞安娜半张着嘴,愣愣地点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林禄存,你说你是校长,那你还会给学生上课吗,教哪门课呀?”
“怎么不上?先是老师才有校长。”林禄存答,“我教历史,不过我今年只带高二纪律最差的那个班。”
“我弟也在你那儿念高二,他在重点班。不过我和他不太熟。”虞安娜托着腮。
“你弟弟?”
“嗯,他叫虞杰森。我还有个姐姐叫虞艾米。”
林禄存点头:“令堂取的名字都挺洋气。”
虞安娜应了一声,突然疑惑地问:“你居然去教纪律最差的班,你看起来也不凶啊。”
“自有治他们的办法。”他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林禄存开车把虞安娜送回家,这才带着老妈的宵夜往回赶。
“儿啊,你今天也太晚了点。”林妈妈指指墙上的挂钟,已经将近十一点了,“你八点多的时候不是发信息说结束了吗?”
“嗯,碰见个朋友,就一起去宵夜了。”林禄存把打包袋拆开。
“你们高中寝室那几个贪吃鬼?”林母问。
“不是他们。”林禄存坐在客厅的红木长凳上,“这碗糖水还是她给你结账的。”
“除了那几个孩子,你还有那么贴心的朋友?”林母眼珠一转,“不对,你这朋友男的女的?”
他打了个哈欠:“女的。”
“女孩儿?”躺在太师椅上一直没睁开过眼睛的林父一骨碌坐起来,“漂不漂亮?”
“非常漂亮。”林禄存笑着站起身来,扫了一眼电视屏幕,“我明天早上还得去校门口值班,先去洗漱了。这部《烽火迷情》明天上午会重播,你俩别追到深更半夜的,早点睡。”
“诶——我还没问完——”
林禄存替父母关上大门,往楼上自己住的那一层走去。
此刻,虞安娜在楼底下的花坛转到第二十二圈。
她不敢面对老妈。
鲁迅先生在《纪念刘和珍君》一文中提到: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1926年,刘和珍英勇牺牲在枪声之下,年仅22岁。
她的一生,坚定、无畏、果敢、不屈。
23岁的虞安娜,生长于盛世中华的虞安娜,比当年的刘和珍,还要虚长一岁。
可她远远没有刘和珍勇敢。
23岁的虞安娜甚至不如中学时的自己,那时她心中尚能有反抗的冲动。
试想,一个腿脚受伤却不至于终身残疾的人,若是在治疗后坚持进行康复训练,哪怕过程痛苦,在一年半载之后仍旧能恢复得与正常人无异。
可要是在治疗后懒于参加康复训练,日日贪图舒适,依赖轮椅和拐杖,久而久之,肌肉萎缩,神经退化,再想如同正常人一样走在路上,便是难于登天的事情了。
虞安娜就是这样,从小到大懒于思考,依赖老妈替自己安排生活,做出各种各样的决策,现在她发觉自己难以接受老妈的规划,想要在短时间内逃离当下的处境,却发现自己连迈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谈何改变。
事实上,虞安娜对于老妈的恐惧极其有限。
因着老妈是个直来直去的炮仗脾气,生气了会马上发作,有时候喜欢动个手,但只要忍住不和她对着干,过后再冷上几天,生活很快就会恢复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最严重的问题在于,这么多年来,虞安娜早就习惯了不去思考有关自己的事情。
老妈不一定总能给她最好的安排,却一定不会害她。
老妈的脾气不好,但只要服从她的命令,总能得到她的好脸色。
老妈向来是个眼光毒辣的人,从前家里一个亲戚听了她的主意,在人人都追求铁饭碗的时代去做生意、搞投资,现在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从而失去了后半辈子所有为了钱财发愁的机会。
于是乎,虞安娜认为,老妈看好的路,听起来再怎么难以接受,也不会指向绝境。
抛开这一切,她并不确定反抗老妈会带来什么后果。
她现在一无所有,习惯于服从老妈的安排,习惯于待在温室,连骨头都被温室里常年温度适宜的风吹软了,她并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能力走出去。
在此之前,她连走出第一步的决心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一步应该迈向何方。
算了,不想了。虞安娜踢走脚边的石子儿。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马儿死了,人只能在地上走了。
虞安娜刚拧开门锁,便听见里头的人鼓起了掌。
单薄的掌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响起,被高高抛到空中又落在地上,摔成粉末,一个新的掌声又从老妈手里掉下来。
整个房子里只有一根灯管亮着,惨白的光落在死去的掌声上,掺了灰的死气漫出来,淌了满地。
老妈果然在等着她。
“妈妈。”虞安娜走到老妈跟前站定,垂着眸。
老妈的目光从虞安娜脸上一路浇到脚底,沁满寒意地刺进她的皮肤里,重新凝成冰,遇到能够交融的血液也不曾软化,直直地刺入柔软的心脏,刺烂满腔鲜红的肉。
虞安娜不怕老妈发火,却怕老妈不发火。
“天衣无缝啊!”老妈由下至上地看向虞安娜,鼓突的眼珠极力转向上方,翻出来大块森森然的眼白,“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坏了?”
虞安娜极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线:“妈妈,我不想跟你吵架。”
妈妈,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不想随随便便结婚。
我不喜欢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为我应下邀约。
我不喜欢相亲。
我才二十三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为什么要急于踏入婚姻。
妈妈,妈妈……
虞安娜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她说不出口。
为什么这么难?
为什么连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都这么难?
她拼尽全力说出了第一句,却只有第一句。
老妈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她想要老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要老妈的理解,想要老妈的支持。
可是虞安娜带着脚镣走了太长的路,久到她早已习惯了脚镣的束缚和沉重,明明知道自己可以随时解开镣铐,却始终不去动手——她已然不知道怎样在毫无束缚的情况下迈开步伐了。
更何况,她能想到的,只有她不想做什么。
老妈会问,既然你不想接受她的安排,那你想做什么?
对啊,虞安娜问自己,我想做什么?
她无法回答。
然后妈妈会抓住她沉默的间隙,乘胜追击,告诉她,妈妈是为了你好。
妈妈是为了你好。
可既然是要为虞安娜好,也该是她感觉到好,那才是真的好。
若是虞安娜不认为好,那老妈这算是哪门子的“为了她好”呢?
“陈文炳你很不满意?”老妈问。
虞安娜摇头。
她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陈文炳不会成为她生命里重要的人。
她向来只对生命中重要的人做出评价,喜欢、爱、讨厌、憎恨。
连虞杰森在她这儿都从未得到过任何评价,更不用说陈文炳了。
“你知道他家老太爷是当年抗战的时候一路在军队里熬过来的吗?”老妈继续说,“老人家到现在,在省里都是很说得上话的。到时候你爸生意上能有助力不说,说不好你姐夫也能沾点光,再升个两级。”
“这和我没有关系。”虞安娜渐渐平静下来。
她一向认为,祖上的功德,是在枪林弹雨里杀出来的荣耀,是该引以为豪,但不应当充作后辈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谈资,更不应该成为子孙谋取利益的抓手。
然而,从来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参与利益的分配。
百年抗战,死伤的中国人无法胜数,英烈诸如黄继光、邱少云等,尚且名留青史,事迹口耳相传,可尚有诸多英勇献身的烈士,生前默默无闻,死后更无身后名。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他们有关系的人事物逐渐消逝,他们就真的如同黄沙一般,湮灭在故土之下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祖国发展如日中天,没有辜负前人抛头颅洒热血的抗争,可虞安娜还是心中发闷。
他们,她们,到底是谁?
你们叫什么名字?
你们有怎样的一生?
“你嫁过去就有关系了。”老妈不再盯着她。
虞安娜定了定神:“我不想和他结婚。”
“都还没相处过,你怎么知道你不想?”老妈喝了口茶水,“妈妈不会害你的,陈家人我认识的时间不短,平日里说话办事是有些不拘小节,可陈文炳是个老实孩子,以前学法的,现在才毕业几年,就已经在行业里有点小名气了。”
“况且你也没有谈过恋爱,哪里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就和他相处看看,总没有坏处的。”她无视虞安娜的表情,接着说,“想想你姐姐,当年没考上大学,毕业了只能找份超市收银的工作将就做着,后来听我的,嫁给了你姐夫,现在不用上班,家里又请了保姆干活儿,她每天就是在家里陪陪女儿,多舒坦。”
“总而言之,妈妈都是为了你好。这几天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想想妈妈的话是不是有道理,过两天我再跟陈家那边约时间见面。”
老妈没有继续等待虞安娜的回应,径自起身回了房间。
虞安娜面无表情地走进自己的卧室,反锁了房门,无力地靠在门背后,任由自己滑落,瘫坐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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