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的阴影如同冬日的寒雾，悄然笼罩了梨市实验中学的每一个角落。
教室里的空气变得凝重，课间不再有追逐打闹的欢声，取而代之的是翻书页的沙沙声和低声背诵的嗡嗡响。
沈絮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历史课本的边缘。
窗外，光秃的梧桐树枝在灰白天空的映衬下划出脆弱的线条，一如她此刻的心境——脆弱而凌乱。
“紧张吗？”许洛川侧过头，声音压低以免打扰周围复习的同学。
沈絮微微点头，目光仍停留在课本上那行关于“春秋时期”的小字上。
她怎能不紧张？
历史一直是她的软肋，那些纷繁的年代、事件和人物在她脑中搅成一团乱麻，任凭她如何努力梳理，总是前记后忘。
“需要我帮你复习吗？”许洛川轻声问，“我历史还不错的。”
沈絮犹豫了一下。
也许两个月前的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这样的帮助，宁可在孤独中挣扎也不愿暴露自己的脆弱。
但现在，经过与许洛川的朝夕相处，她心中的壁垒已不再那么坚不可摧。
“会不会太麻烦你？”她小声问，仍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许洛川笑了，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的一缕阳光：“同桌不就是互相帮助的吗？放学后图书馆见？”
沈絮轻轻点头，心中既感激又不安。
感激的是许洛川一如既往的善意，不安的是她可能要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和笨拙。
放学后，图书馆的角落，两人并排坐在靠窗的位置。
许洛川拿出自己整洁的历史笔记，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重点，还画了不少时间轴和思维导图。
“你先看看我的笔记，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问我。”他将笔记本推到沈絮面前。
沈絮小心翼翼地翻阅着，被笔记的详尽和清晰所震撼。
相比之下，她自己的笔记杂乱无章，满是涂改和问号。
“你是怎么记住所有这些年代和事件的？”她忍不住问。
许洛川思考了一下：“我不是死记硬背。我会想象自己生活在那个时代，或者给历史人物编故事。比如记忆‘安史之乱’，我会想象安禄山和史思明是两个想要抢糖吃的小孩，唐玄宗是那个护着糖罐的大人...”
沈絮被这个比喻逗得微微一笑，紧张感稍稍缓解。
在许洛川的帮助下，那些原本枯燥的历史事件渐渐有了色彩和温度。
他讲述的不仅仅是年代和事实，更是背后的故事和人性。
沈絮发现自己第一次对历史产生了兴趣，而不仅仅是视为必须跨越的考试障碍。
然而，复习时间毕竟有限。
当期末考试来临的那天早晨，沈絮站在教室门口，仍然感到心中没底。
“你会考好的。”许洛川在她身边轻声说，递给她一块巧克力，“补充能量，也带来好运。”
沈絮接过巧克力，指尖不经意间触到许洛川的手，一阵微妙的电流般的感觉从接触点蔓延开来。
她迅速收回手，脸颊发热，低声说了句“谢谢”。
历史考试被安排在上午最后一科。
当沈絮拿到试卷时，她的心沉了一下——大题竟然是她最不熟悉的“动荡变化中的春秋时期”。
她勉强答完了试卷，但知道自己表现不佳。
交卷后，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氛围——有解脱的叹息，也有对答案的急切讨论。
“那道关于后周世宗改革的大题你怎么答的？”前排的女生转身问许洛川。
许洛川简要分享了自己的答题思路，那女生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沈老师肯定喜欢这种答法。”
沈絮默默听着，心中越发不安。
她的答案与他们的讨论相去甚远，似乎完全偏离了重点。
许洛川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转过头轻声问：“你答得怎么样？”
沈絮摇摇头，不想多言。此刻的任何讨论只会加深她的焦虑。
历史沈老师收完试卷，扶了扶他那副眼镜，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来这次考试很有挑战性啊，我已经看到不少...有趣的答案。”
几个同学发出紧张的笑声。
沈老师以“幽默感”闻名，但他的幽默往往建立在对学生失误的调侃上。
沈絮低下头，希望自己不会成为他关注的对象。
考试后的日子在焦虑中缓慢流逝。
各科成绩陆续公布，沈絮的语文和数学都取得了不错的分数，英语甚至出人意料地拿到了班级前十。
但历史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每当想到即将公布的成绩，她就感到胃部一阵抽搐。
周五下午，历史课终于来临。沈老师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教室，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让人不安的笑容。
“这次考试，”他拖长了声音，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有人表现非常出色，也有人...让人大开眼界。”
沈絮感到自己的手心开始出汗。
她偷偷瞥了一眼许洛川，他正专注地看着沈老师，表情平静。
沈老师开始分发试卷，按照分数从高到低的顺序念名字和分数。
这是他一贯的做法，美其名曰“激励后进”，实则让成绩不理想的学生当众难堪。
“许洛川，98分，全班最高。”沈老师的声音里带着赞许，“一如既往的优秀。”
许洛川上前领取试卷时，沈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家要多向许洛川学习啊！不仅成绩好，篮球也打得好，这才是全面发展。”
几个同学投去羡慕的目光。
许洛川微微点头，表情谦逊但不太自然，迅速回到了座位。
名字一个接一个地念下去，每一声“到”都伴随着或欣喜或失望的细微反应。
沈絮的心跳随着名单的推进而加速，她的名字迟迟没有出现，这意味着她的分数可能很低。
终于，在念完第30个名字后，沈老师停顿了一下，推了推眼镜，露出那种众所周知的“调侃前的微笑”。
“接下来这位同学，”他故意拖长音调，“她的答案真是...独具创意。”
教室里响起几声窃笑。沈絮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变得隐形。
“沈絮，”沈老师念出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调侃，“65分。恭喜你，为我们班贡献了最‘富有想象力’的答案。”
一阵哄笑在教室里爆发。
沈絮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目光像针一样刺穿她的皮肤。
她的脸颊烧得厉害，恨不得立刻消失。
“来说说你的答题思路，”沈老师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关于‘五代十国官制特点’这道题，你写道‘官员像走马灯一样换，皇帝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能告诉大家你是怎么想到这种...生动比喻的吗？”
更大的笑声淹没了教室。
沈絮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也无法回应。她感到呼吸困难，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
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小学时被同学取笑的场景，那种无助和羞耻感如潮水般涌来。
“老师，”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平静但坚定，“我认为沈絮的比喻其实很有道理。”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声音的来源——许洛川。
他站了起来，身姿挺拔，眼神平静但坚定地看着沈老师。
“五代十国时期政权更迭频繁，官员任期短暂确实是不争的事实。”许洛川继续说道，“沈絮用‘走马灯’这个比喻，虽然不像学术语言那么正式，但确实抓住了那个时代政治流动性强的特点。”
教室里鸦雀无声。
大家都被许洛川的大胆举动震惊了——公然挑战老师的权威，尤其还是以“幽默”闻名的沈老师。
沈老师的笑容僵在脸上，显然没预料到会有人尤其是他最喜欢的学生的反驳。
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变得生硬：“许洛川，我在和沈絮同学交流，没有问你。”
“但我认为您不是在交流，而是在取笑。”许洛川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而取笑学生的考试失误，并不是教育的正确方式。”
沈絮震惊地看着许洛川，难以置信他会为了她而直面老师。
他是在为她出头吗？为了她自己和老师公开叫板。
为什么呢？
她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知道怎么描述的感觉与羞耻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沈老师的脸色变得难看：“许洛川，我欣赏你为同学辩护的精神，但你现在是在质疑我的教学方式吗？”
“我只是在表达一个观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学习节奏和表达方式。沈絮可能不熟悉标准的历史答题格式，但她的理解有她的洞察力。”许洛川不卑不亢地回答，“作为老师，我们应该鼓励这种思考，而不是嘲笑它。”
教室里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的声音。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沈老师的反应。
令人意外的是，沈老师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的表情。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可能...过于强调‘标准答案’而忽略了思考的多样性。”
他转向沈絮，语气变得真诚：“沈絮同学，我为刚才的玩笑道歉。你的答案确实展现了一种不同的视角，虽然表述不太学术，但思考方向值得肯定。”
沈絮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她从未经历过老师向学生道歉的场景，尤其是以“幽默”著称的沈老师。
“谢谢老师。”她最终小声回应，仍然不敢抬头。
下课铃适时响起，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同学们开始收拾书包，但许多人仍偷偷瞟向许洛川和沈絮，窃窃私语着刚才发生的一幕。
沈絮迅速收拾好东西，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她难堪的地方。她低着头快步走出教室，甚至没有等许洛川。
“沈絮！”许洛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脚步，但没有转身。
许洛川走到她面前，表情关切：“你还好吗？”
沈絮点点头，仍然避免直视他的眼睛：“谢谢你...但你不必那样做的。”
“我看到你难过的样子，忍不住就说出来了。”许洛川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我太冲动了，反而让你更尴尬。”
“不，不是的...”沈絮终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感，“我很感激你为我说话，只是...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为什么这么说？”许洛川皱眉。
“因为我...”沈絮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我只是个普通的学生，成绩不好，还总是惹麻烦。而你...你是许洛川，所有人都喜欢你，你本可以不必卷入这种事情的。”
许洛川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说：“沈絮，你知道吗？我并不是天生就‘被所有人喜欢’的。小学时我曾经因为转学而适应不良，整整一个学期没有交到朋友。那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有些看得见，有些看不见。”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站出来不是因为同情你，而是因为沈老师的做法是错误的。而且...”他微微一笑，“我认为你的‘走马灯’比喻真的很形象，比教科书上那些枯燥的描述生动多了。”
沈絮感到眼眶发热，她急忙低下头掩饰情绪。
从未有人这样肯定过她——不是肯定她的成绩或表现，而是肯定她本身的思考和视角。
“其实，”许洛川继续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提高历史成绩。不是死记硬背，而是找到适合你的学习方法。”
沈絮犹豫着。
一方面，她害怕更多的接触会让许洛川更清楚地看到她的不足；另一方面，她确实需要帮助，而且...她发现自己其实渴望与他有更多的交流。
“会不会太占用你的时间？”她小心翼翼地问。
“不会，”许洛川笑了，“教别人也是巩固自己知识的好方法。而且...”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停顿了一下：“而且我很喜欢和你一起学习。你的思考方式很特别，经常能让我从新的角度看待问题。”
沈絮感到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驱散了先前的羞耻和寒冷。她轻轻点头：“那...谢谢你了。”
两人并肩走出教学楼，冬日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虽然微弱却带着暖意。
沈絮偷偷观察着许洛川的侧脸，他正讲述着一个关于历史记忆技巧的有趣故事，眼神明亮而热情。
那一刻，沈絮忽然意识到，历史不仅仅是课本上冰冷的年代和事件，更是由无数人的故事和情感编织而成的温暖织物。
而她的历史，正在这一刻，与另一个人的历史交织在一起。
走到分岔路口，许洛川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笔记：“这是我整理的历史重点和记忆技巧，你先拿去看看。提前祝沈絮同学寒假快乐。”
沈絮接过笔记，感受到笔记本上残留的温暖。她终于抬起头，给了许洛川一个真诚的微笑：“谢谢，也祝你，寒假快乐。”
转身走向家的方向，沈絮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
羞耻和难堪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它们已被一种新的力量所平衡——那是被理解和接纳的力量，是勇敢面对不足的力量。
她想起许洛川站在教室里为她辩护的身影，也许成长就是这样，在脆弱与坚强之间，在羞耻与勇气之间，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
天空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这是今年的初雪。
沈絮伸出手，让雪花落在掌心，看着它们慢慢融化。
就像那些令人难堪的时刻，最终也会在时间的温度中融化，只留下成长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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