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迎宗宫的飞檐翘角浸成浓淡不一的剪影,姬少清提着一盏琉璃灯走在回廊上,灯影在青砖上明明灭灭,映得他眉心的褶皱愈发沉郁。
刚转过月洞门,就见轩辕萝倚在朱红廊柱下,手里把玩着紫竹箫,月光顺着她的发梢滑落,在肩头碎成一片银霜。
“还没睡?”姬少清停住脚步,琉璃灯的光晕将两人圈在其中。
轩辕萝指尖一旋,紫竹箫在掌心转出个利落的弧,“你不也一样?在想九岭派的事?”
“不止。”姬少清低头看着灯芯跳动的火光,“三叔提到景儿时,你注意到吴太启的眼神了吗?那不是算计,倒像是……执念。”
回廊外的风卷着刺玫花香飘进来,轩辕萝忽然轻笑一声,“执念这东西最可怕,能让聪明人做糊涂事。”
话音未落,忽然传来极轻的银铃碰撞声,吴太启的身影已从回廊尽头的暗影中浮现。他青蓝色衣袍上镶嵌着银饰,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两位深夜在此闲聊,倒是好兴致。”吴太启眼尾的泪痣在灯影里添了几分冷意,“只是这迎宗宫的夜,可不太安全。”
姬少清将琉璃灯往身前移了移,光晕恰好照见吴太启袖口沾着的一丝银线。
“你这身衣服该换了。”
吴太启垂眸看了眼袖口,指尖漫不经心地将那丝银线捻断,碎屑在灯影中飘落。
“夜里风大,勾了些蛛网罢了。”
轩辕萝转着手上的紫竹箫,抬眸看着他,“知道比美人先到的是什么吗?”
吴太启微微侧头,长睫在灯影下覆出一弯薄刃似的弧度。
“哦?”他嗓音低哑,像夜潮擦过礁石,“是什么?”
“是香气。”
轩辕萝指尖一顿,紫竹箫在掌心停住转动,箫尾暗纹恰好对着吴太启腰间的银饰。
“你身上的刺玫花香很淡,但风一来就闻到了。”
姬少清看了看轩辕萝,又看了看吴太启,而后不轻不重的踢了她一下,轩辕萝被踢得踉跄半步,剜了姬少清一眼,紫竹箫在掌心转了个圈。
“踢我做什么?”
姬少清没理她,只举着琉璃灯往前走了半步,光晕将吴太启周身照得更亮。
“吴舵主不如说说,这宫里除了九岭派,还有谁在盯着火灵精华?”
“不知。”他嗓音低缓,却像在夜色里下了一道钩子,“但我察探到王岳最近在黔中。”
“黔中?”姬少清低低重复一遍,抬眼,“王岳去黔中做什么?”
“不知道。”
轩辕萝垂眸,紫竹箫在指间轻轻一磕,箫尾暗纹里应声弹出一道薄刃,冷光一闪又收了回去。
“既然人在黔中,不如我就去那儿查看一番,况且苗寨不是还在那。”
吴太启偏头,泪痣在月光下像一点凝固的血,“兄台真的打的一手好算盘,不过想去就去吧,苗王也没什么。”
突然一阵雷鸣在云层里炸开,雷声滚过屋脊,像一条铁鞭抽在夜色背脊,琉璃灯焰猛地一跳,险些熄灭,檐角铜铃被震得狂响,回声里竟夹着一声极短的哨音。
姬少清抬手护住灯火,目光瞥见匆忙跑来这里的一个身影见,花永慕一身寝衣,赤足踏在青砖上,发梢还沾着水汽,显然刚从榻上惊起。
姬少清连忙上前一步,将琉璃灯往花永慕身前递了递,暖黄的光晕照亮少年惊慌的脸,“怎么赤着脚就跑出来了?出什么事了?”
“我梦到我哥了。”
这话一出,回廊上霎时静了静,只有檐角铜铃还在雷声里晃悠。吴太启往这边瞥了一眼,姬少清握着灯柄的手微微一顿,暖黄的光晕在花永慕脸上淌过,映出少年眼底未褪的惊悸与茫然。
“梦到什么了?”他声音放轻了些,抬手将少年往廊柱后拉了拉,避开穿堂的冷风。
花永慕攥着寝衣领口,指节泛白,“梦到哥在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刀,他喊我名字,可我怎么跑都靠近不了,脚下像踩着棉花……”
姬少清喉结动了动,伸手按在他肩上,掌心的温度透过寝衣传过去,“只是个梦,别怕。你哥身手好,不会轻易出事的。”
“可那把刀……”
花永慕缓缓看向吴太启腰间的刀,那柄刀,薄如柳叶,刀鞘却是乌木缠银丝,月光下泛着一层幽青冷光。刀锷处镶着一粒极小的血珀,像凝住的泪珠,与吴太启眼尾那颗泪痣遥相呼应。
轩辕萝忙过去将花永慕的脑袋扭过来,“好了好了,只是个梦而已,别怕了。”
花永慕紧紧抱住轩辕萝,轩辕萝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目光却与姬少清对上,两人眼底都藏着凝重。
吴太启忽然嗤笑一声,银饰碰撞声打破了回廊的沉寂,“多大点事,值得抱着别人哭鼻子?”
他指尖把玩着腰间的刀鞘,血珀在灯影下泛出暗红,“要是真担心你哥,怎么不自己去找?”
这话像是火上浇油,花永慕猛地抬起头,红着眼眶瞪他,“法仡削!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至于如此。”
吴太启脸上的轻佻霎时敛去,眼尾泪痣沉得像淬了冰,“看到你哥喜欢别人,吃醋了?”
他指着吴太启,指尖都在发抖,“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哥才不会!”
“不会什么?”吴太启步步紧逼,青蓝色衣袍上的银饰叮当作响,“不会喜欢男人?还是不会喜欢我?”
他抬手按住腰间的刀鞘,血珀在灯影下泛出妖异的红,“花永慕,你哥当年抱着我喊阿法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你闭嘴!”花永慕气得浑身发抖,抓起地上的石子就往吴太启脸上砸,“你这个骗子!我哥才不会看上你这种人!”
轩辕萝连忙死死抱住激动的少年,生怕他冲上去硬碰硬,她看向姬少清,眼神里满是“速战速决”的示意,吴太启显然是故意激怒花永慕,再拖下去只会更被动。
姬少清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琉璃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冷硬的线条,“吴太启,旧事不必再提。明日起程去黔中,你到底去不去?”
吴太启嗤笑一声,总算收回了逼人的目光,“去,怎么不去。”
他瞥了眼被轩辕萝按在怀里的花永慕,语气轻得像风,“告诉这小崽子,想知道你哥在哪,就乖乖听话,别像只炸毛的猫。”
雷声炸开时,姬少清与吴太启已掠出回廊,身影很快融入禁地方向的浓墨夜色中。琉璃灯被留在廊柱上,焰光在风里明明灭灭,照亮地砖上几滴未干的水渍,像谁不小心落下的泪。
而被按在怀里的花永慕,挣扎的力道渐渐小了,只剩下肩膀无声地颤抖。轩辕萝能感觉到他滚烫的眼泪透过衣襟渗进来,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委屈与恐惧,原来那些被刻意隐瞒的过往,早已在他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痕。
第二天,早上迎宗宫的晨雾还未散尽,偏殿的窗棂已被叩响。轩辕萝推窗时,见姬少清立在廊下,青灰色衣袍沾着夜露,眼底带着未褪的疲惫。
她回头看了眼里屋,花永慕还在熟睡,眼角的泪痕却未干透,“花公子醒了怕是又要闹,不如让他跟我们一起去黔中?”
姬少清皱眉,“黔中危险,带着他不方便。”
“可把他留在宫里更危险。”轩辕萝指尖轻点窗沿,“吴太启故意提旧事刺激他,就是想让这孩子冲动行事,留在宫里只会被人当棋子。”
正说着,里屋传来窸窣声响,花永慕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推开门,眼底红肿却带着一股倔强,“我要跟你们去黔中。”
他攥着衣角,声音还有些哑,“我哥肯定在那边,我要去找他。”
姬少清无奈,“行吧,去了之后,不管有多大的事,其他地方都不许去了。”
花永慕立刻用力点头,眼角的红还没褪尽,嘴角却已扬起一丝雀跃:“我保证听话,绝不乱跑。”
他转身就往屋里冲,脚步轻快得带起一阵风,连落在肩上的晨露都晃了晃。
轩辕萝望着他的背影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姬少清,“这孩子心里憋着股劲,你确定要把以后的宫主之位交给他?”
姬少清转头看向晨雾中的墙壁,飞檐在雾里若隐若现,“花相景走前曾跟我提过想让小慕接手宫主之位,说这孩子看着跳脱,心里却比谁都重情义,只是缺些历练。”
“有时候,得交给最想守住的人。”
姬少清收回目光,语气坚定,“越是这样,越要带着他出来。总不能让他一辈子躲在迎宗宫的温室里,连面对真相的勇气都没有。”
他抬步走向马匹,“至于宫主之位,还得看他自己能不能扛住,扛不住说再多也没用。”
“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权利和地位最重要?”
姬少清垂眼给马肚勒紧肚带,声音像晨露落进铁盆,清脆却冷,“没它,连替连昭收尸都做不到。”
华连昭,轩辕萝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轩辕萝指尖猛地收紧,紫竹箫的暗纹硌得掌心生疼;她望着姬少清低头勒马的侧脸,晨光在他下颌线投下冷硬的阴影,喉间像堵了团湿棉絮。
“……原来你还记得。”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碎什么,“我以为,迎宗宫再没人敢提这个名字。”
姬少清勒完最后一道肚带,指腹在皮革上停留片刻,“忘不掉的。”
几个月后的黔中已入深秋,群山被染成深浅不一的赭红,苗寨的吊脚楼在云雾里若隐若现,檐角挂满的玉米串和红辣椒在风里轻晃,倒添了几分烟火气。
吴太启走在最前面,两边的人都向他问好,青蓝色衣袍扫过路边的蕨类植物,银饰碰撞声里混着苗语的招呼。
旁边有几个苗族姑娘看着轩辕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轩辕萝一望过去,那几个姑娘立刻红了脸,叽叽喳喳地笑着跑开,银项圈的碰撞声像一串碎玉落地。
“她们说什么?”轩辕萝问着。
吴太启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嗓音混在风里,“说你是山外来的俊俏小郎君,问要不要留下来做新郎。”
轩辕萝闻言差点被呛到,“姑娘家的玩笑也乱开。”
吴太启侧身避开,银饰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苗寨的姑娘直率,看上了就会说,总比你们汉人藏着掖着强。”
话音未落,前方吊脚楼的竹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穿黑苗服的女子走了出来,轩辕萝见过这个女子,正那日她与孙靖阳分手那晚遇见的仰留喀乾打。
只见仰留喀乾打手拿香炉,周围环绕着几只蝴蝶,仰留喀乾打看见他们,脚步顿了顿,香炉里的青烟在她指尖绕了个圈,几只彩蝶突然振翅而起,翅膀上的磷粉在晨光里闪着荧光。
吴太启抬眉,利姆赤和耶寨勾就用手挥开了,磷粉被风一送,扑在轩辕萝的袖口,瞬间凝成一串细小的银蓝符纹,仰留喀乾打指尖在香炉边缘轻轻一敲,彩蝶倏地折回,翅膀上的磷粉簌簌落在地上。
她直接略过吴太启,用汉语道:“欢迎武林盟主,不知盟主远来何事?”
姬少清颔首示意,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香炉上,“寻王岳,他想带人去抢火灵精。”
仰留喀乾打指尖在香炉沿上轻轻一旋,“盟主消息倒是灵通。”
说罢就从旁边离开,路过轩辕萝时,上下打量了一翻,而后又向吴太启翻了一个白眼。
过吊脚楼转角,黑苗服的裙角扫过满地蕨叶,沙沙作响。她没回头,只抬手一抛,香炉里那缕青烟凝成一线,像一条细小的银蛇,笔直射向云雾深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