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在夜里虚掩着，两根门柱浸饱了露气，潮得像能拧出水的旧绸，轩辕萝站在门槛外；月光斜斜切过她的侧脸，把紫竹箫的影子钉在脚边，细长一条，像一柄迟迟不肯入鞘的剑。
风从坝子对面吹来，带着火塘残烬的松脂味和一点若有若无的腥甜，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还沾着溶洞里的湿苔，指节内侧却印着蛛丝勒出的红痕，像一道道极细的锁魂纹，正在皮肤下悄悄游走，耳边仍回荡幻境里万民高呼“万岁”的声浪。
那一浪叠一浪，震得耳膜生疼，也震得胸腔里某根弦“铮”地一声，断了；她低头看手里那支紫竹箫，箫尾暗刃在月光下闪出细小寒星，像一尾刚醒的蛇。
幻境里，她身穿龙袍，指尖点在鎏金龙首上，百官匍匐，山河俱寂。
夜风忽大，吹得门楣上悬挂的风干蛇皮簌簌作响，仿佛无数细小的掌声。她想，如果自己真的能够站到那个高度上去，也许这世上就没了流离失所的人，每个人都能与家人团聚。
她抬眼望向外面，黑黝黝的吊脚楼层层叠叠，像无数俯身的兽脊，忽然笑了，笑意从唇角滑到指尖，带着一点潮湿的；苗寨正好是一块垫脚石。
她正这么想着，就听见“咣啷”一声，像谁把铜盆砸在了石阶上；紧跟着，一阵陌生又尖利的傣语劈头盖脸地滚出来，吵架声像一串炸响的银铃，从斜对过的门口里撞出来。
她下意识往门柱后缩了缩，贴在潮乎乎的木头上。门内，仰留喀乾打的声音低而急，用的是苗语，尾音却带着傣话的调子，两种方言绞在一起，像两条蛇互相勒住脖子。
轩辕萝一句也听不懂，只能凭声调去猜，一方在质问，一方在逼问，空气里全是拔刀前的弦音。
忽然，“砰”地一声闷响，门板被从里向外撞开，一个傣族女子冲了出来。她穿孔雀蓝的窄摆筒裙，银腰带在月光下炸出一道雪亮，额前的流苏因为怒气簌簌乱颤。
女子回头，用傣语甩出最后一句，像把刀背狠狠拍在门上，然后快步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路银饰碰撞的脆响，门内顿时死寂。
下一瞬，仰留喀乾打的声音从阴影里浮出来，换成了生硬的官话，像冰渣子滚进温水。
“听够了？”
轩辕萝被点名，索性走出芭蕉影。月光迎面泼了她一脸，也照亮了仰留喀乾打，黑苗袍半褪，露出锁骨处一道新鲜的牙印，脸颊一侧有一个巴掌印；铜香炉倒扣在脚边，炉盖的火蛾形镂空被踹掉半边，磷粉撒了一地，正幽幽地冒着蓝绿微光。
“我听不懂你们的话，但我听得懂火气。”轩辕萝坦然开口，视线掠过那个牙印，又收回，“那位是？”
“爱提恩，勐泐?傣族的。”仰留喀乾打抬手按了按脸颊的巴掌印，指腹碾过发烫的皮肤，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她说我眼里的人太多，装不下她一个。”
锁骨处的牙印还泛着红，在月光下格外扎眼，显然是争执到极致时留下的。轩辕萝望着那道印记，忽然明白方才两种方言的交锋里，藏着的不是族群的纷争，而是更私密的拉扯。
“你……女的和女的？”
“嗯？”
仰留喀乾打漫不经心地抬眼，指尖仍按在那枚牙印上，像抚过一枚未凉的印章，“怎么了？”
轩辕萝的视线在那枚牙印上停了一瞬，像刀尖划过赤铁，带起一串看不见的火星。
“没怎么。”
轩辕萝垂眸，指尖在箫尾暗上轻轻一弹，发出极细却清脆的“叮”。
“那就把眼睛挖出来给她，”她抬眼，语气轻得像在说夜露，“，反正日后坐上高台，也只需要俯视，不必看谁的脸色。”
仰留喀乾打愣了半瞬，随即低笑出声，笑得锁骨那道牙印又沁出一点艳色。
“够狠。”仰留喀乾打侧身让出半扇门，声音里带着未散的哑，“进来吧，狠话别站在风口说，风会把它吹进别人耳朵里，再变成一把回头的刀。”
轩辕萝迈步跨过门槛，背影笔直如剑，磷粉在她靴底碎成无声的星火，仰留喀乾打没回头，只抬手把半褪的黑苗袍重新系紧，腰间的银铃被她的动作震得细响。
“酒？”
“要烈的。”
轩辕萝答得干脆，于是仰留喀乾打弯腰从案底摸出一截竹管，拔掉塞子，空气里顿时冲出一股灼辣的酒味。
竹管里的酒液琥珀色，倒在粗陶碗里时泛起细密的泡，像把夜露里的寒气都融了进去。
轩辕萝接过碗，指尖刚触到陶土的糙面，就被那股冲鼻的烈气比她在中原喝的烧刀子烈三倍，入喉时像吞了团火，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肺腑，倒把方才那些纷乱的念头烧得透亮。
仰留喀乾打自己也灌了一大口，酒液沿她下颌滑进衣领，在锁骨那道牙印旁留下一道晶亮的线，仿佛替旧痕又描上一笔新伤。
“她都那么生气了，你为什么不去追？”
“追什么？”她嗤笑一声，将碗底最后一口酒灌下去，陶碗重重磕在案上，“追过去，是让她用银簪子戳我心口吗？你们这些男人不懂。”
话虽硬，尾音却泄了点虚，轩辕萝望着她捏紧陶碗的指节，泛白的力度里藏着的不是不在乎，倒像是怕追过去，连这点硬气都撑不住。
轩辕萝没接话，只是抬手，把自己那只空碗也轻轻搁在案上，两碗相碰，发出极轻的一声。
“兄台长的真像之前迷路的一个小姑娘，应该也不算是小姑娘，看着年纪要比我大；长的确实好看，只不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迷路的小姑娘？”她抬眼，瞳底映着仰留喀乾打醉意微醺的脸，“你倒是说说，她什么模样？”
仰留喀乾打忽然倾身过来，银铃在腰间哗啦一响，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扑到轩辕萝鼻尖。她伸手，拇指重重碾过轩辕萝的眉骨，力道大得像是要擦掉一层皮。
“就这儿……”她指尖往下，划过轩辕萝高挺的鼻梁，“还有这儿，像用刀子削出来的。”
手指最终停在对方脖子上，“你不是男的？”
酒碗突然被轩辕萝反手扣住，陶底重重磕在案上，震得竹管里的残酒溅出几滴。两人影子在墙上猛地一撞，像两柄出鞘的刀交叠在一起。
“是男是女，重要么？”
轩辕萝手腕一翻，紫竹箫已抵在仰留喀乾打的咽喉，在对方皮肤上压出一道细痕。
仰留喀乾打却笑了，舌尖舔过唇角的酒渍，“重要啊。”
她突然抓住箫身往前一拽，脖颈主动迎上去，“若是女子，我便多三分耐心。”
灯火摇晃，两人的影子在竹墙上倏地分开，又一瞬交叠。
仰留喀乾打眯起眼，似醉非醉，指腹却顺着那截细白的颈向上，改捏住轩辕萝的下巴，逼得她微微抬起头。
“原来如此。”她嗓音低哑，像烈酒滚过粗陶，“难怪方才那句‘你们男人不懂’没把你呛着。”
轩辕萝任她捏着，眼尾却弯出一抹锋利的弧。
“我若真是男人，今夜便该借着酒意，装一回怜香惜玉。”
她抬手，指尖在仰留喀乾打锁骨那枚牙印上轻轻一点，声音轻得像一片磷粉落在火里，“可惜……我只会做趁火打劫的生意。”
那一点触碰，像火星落进烈酒，仰留喀乾打喉头动了动，忽然低笑出声，笑得肩头微颤，银铃细碎乱响。
“劫？”她贴近轩辕萝耳廓，声音低得只剩气音，“先说好，要劫财，我屋里只有一罐磷粉、半管烧酒；要劫色……”
她轻轻一笑，齿尖在轩辕萝耳垂上碰了碰，像狼试探骨缝，“那就得看你有没有本事，把我这口刀连鞘一起吞下去。”
轩辕萝偏头，让那一点湿热擦着耳廓掠过，声音低而稳，“刀我要，鞘我也要。不过……”
她指腹在仰留喀乾打喉结处轻轻一压，止住对方下一步动作，“先谈价。”
“价？”仰留喀乾打挑眉，眼里那点醉色瞬间收拢，像酒面凝出一层薄冰，“你想要什么？”
“我要称霸武林。”
“称霸武林？”
仰留喀乾打喃喃重复，像把四个字放在舌尖上咂摸，灯火猛地一跳，映得她眼底那层薄冰碎出裂痕，露出底下滚烫的火脉。
“好大的口气。”
她把空竹管随手一掷，竹身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地“嗒”一声，像敲下一记锣。
“可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轩辕萝指间转着紫竹箫，箫尾暗刃在灯下闪成一条细线，“我听闻你想当苗王，可苗王偏偏看中吴太启，我能帮你登上苗王之位。”
“你能怎么帮我？杀了他？”
轩辕萝垂睫，指腹在箫尾暗刃上轻轻一刮，发出细碎的蜂鸣。
“杀他是最笨的法子。”
她抬眼，声音冷得像夜露，“我要的是让他自己把刀柄递给你。我只问一句，你给还是不给？”
仰留喀乾打沉默良久，忽然伸手，指尖在轩辕萝掌心划下一道血线。
“给。”
轩辕萝垂眸，将掌心血线印在锁骨那枚牙印旁，像盖下一枚朱砂印。
“血契既定，生死同担。”
屋外，夜风卷起最后一缕磷火，无声地飘向即将破晓的天际。
勐泐?：云南西双版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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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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