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阁后是条窄楼梯,仅容一人通过,梯板是黑沉沉的老木,踩上去时“吱呀”一声,混着楼下隐约的弦乐,倒添了几分诡秘。
紫貂在女子怀里忽然“吱”了一声,小脑袋往她怀里缩了缩。女子抬手摸了摸它的背,眼尾扫过轩辕萝的鞋尖,那双素白的云头鞋,虽沾了些城门口的泥灰,鞋尖的绣纹却针脚细密,绝不是寻常富家子弟能穿的。
“公子看着斯文,倒不像常来这种地方的。”
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在楼下时沉了些,像浸了水的棉线。轩辕萝正借着楼梯转角的微光打量周遭,墙缝里嵌着些干枯的艾草,和客栈里哑婆挂的那串气味一样。
“今日听人说卫老板的舞能勾魂,这不就揣着碎银来了?”
说话间已到了二楼,二楼没挂灯,只廊边开了几扇小窗,漏进些楼下的灯影,昏昏暗暗的;苗族女子在最末一间房门前停步,从腰间摸出把铜钥匙。
“卫老板就在里头。”
她推开门,一股淡淡的冷香涌了出来,不是脂粉香,倒像葡萄的气味;轩辕萝还想将屋内的摆放看的再清楚一些,却被她一脚踹了进去。
“公子自便,我在外头守着。”
门“咔嗒”落锁的脆响里,她抬眼看向屋内,靠窗的紫檀木案后,卫琼妃正临窗而立,方才台上那身合欢色直裰已换作素白软缎裙,发间金钗尽去,只留支象牙白玉簪,衬得肩颈线条愈发利落。
“你要干什么?”
轩辕萝踉跄着稳住身形,才抬眼勾了勾唇角,仍维持着那粗嘎的声线,“自然是来瞧卫老板的,毕竟台下看得不清,总想着离近些,瞧瞧这能让盐商掷半座盐庄的舞姿,到底藏着几分仙意。”
她一边说,一边故意往案前凑了两步,目光扫过案上青瓷瓶里插的枯荷,又落回卫琼妃脸上,“倒是老板你,卸了妆瞧着更利落,倒不像个舞伎,反倒像……”
卫琼妃指尖在袖中攥紧,“登徒子。”
轩辕萝被这声登徒子骂得顿了顿,反倒笑出声来,“老板这词用得重了。我不过是瞧着老板舞跳得好,心里敬着,才想近前说句奉承话,怎就成了登徒子?”
她故意停在离案三步远的地方,“况且是外边那位将我推进来的。”
卫琼妃低眼,把茶盏轻轻放回案上,瓷底与紫檀木相碰,“哒”一声脆响。
“门是她锁的,人却是你自己要见的。”
她声音极淡,像凉风掠过荷面,却带着不容错认的逐客意味。
轩辕萝听若未闻,目光在屋内无声地巡睃,东墙一把琵琶,“不知能否向老板打听一个人?”
卫琼妃指尖一顿,茶盏在案上轻轻旋了半圈,水面浮着的两片芽叶便晃作一线小船。
“惠州城人多,我未必认得。”
轩辕萝的目光从琵琶上收回,“花相景。”
卫琼妃神色有微微的异样,只不过转瞬即逝,“奴家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轩辕萝将她的微表情尽收眼底,却仍装作没看见,只抬手在案上虚虚一画,指尖沾了点水迹,写下一个潦草的“花”字,旋即抹去。
“那可惜了。
卫琼妃垂眸,掩了掩袖口,淡声道:
“奴家不过是个卖艺的,客人若来听曲,我奉上一支舞;客人若来寻人,还请另问高门大户。”
卫琼妃语气疏冷,却不见半点慌张,轩辕萝本不想盯着人家姑娘身子看的,只是……
她自己的身高在女子当中已称得上高挑了,都与花永慕差不了多少,卫琼妃美是美,但过于高了些,约莫着都比花永慕高出一头。
轩辕萝目光在她胸上虚虚一落,又若无其事移开,卫琼妃似是察觉到她目光游移,指尖在案沿轻轻一叩,那声脆响比方才放茶盏时重了些。
“公子管好自己的眼睛,我这可不是妓院。”
“妓院哪有老板这儿清净。”她勾着唇角笑,粗嘎的声线里掺了点漫不经心,“再说我寻人也不是为了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欠了他半坛酒,想着来惠州了,正好还上。”
卫琼妃端茶的手顿了顿,眼尾那抹剑形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窗外忽然传来几声竹帘晃动的轻响,混着楼下隐约的鼓点,屋里倒更静了。
“半坛酒,值得追着寻人?”
她声音淡得像案上的茶水,却悄悄往窗边挪了半步,指尖几乎要碰到窗棂上的铜环。
轩辕萝瞧着她这小动作,心里反倒松了口气。她故意往后退了半步,后腰“不经意”撞在身后的梨花木柜上,柜上摆着的青瓷笔洗晃了晃,差点掉下来。
“可不是嘛,那人小气得很,半坛酒记了三年,我若不还,指不定下次见了面,又要揪着我领子要酒钱。”
“公子若没事,便请回吧。”她声音陡然冷了,连指尖都泛了白,“荟荷楼不留不相干的人。”
轩辕萝直起身,“那咱们明日再见,美人儿。”
轩辕萝转身时故意慢了半拍,眼角余光瞥见卫琼妃指尖已扣在窗棂铜环上,却没真往外推。她抬手摸了摸鼻尖,粗嘎的笑声混着下楼的脚步声飘回来。
“老板可别换地方,我明日带新酿的梅子酒来,说不定能勾得你想起些旧事。”
门外守着的女子正倚墙拨弄着怀里紫貂的耳朵,见她出来,眉梢挑了挑,。
“公子倒走得快。”
“美人儿要赶人,总不能赖着。”
“赖着?”
苗族女子嗤地一声,指尖拨下银锁片,在灯下闪了闪,像一弯冷薄的月。
“公子若真肯赖,里头那位倒未必舍得赶。”
她侧过身,让出半步,轩辕萝脚步顿了顿,侧头看她。
“姑娘倒比你家老板直白。”她勾了勾唇角,粗嘎声线里带了点笑,“只是我明日来送酒,若真赖着,怕她要动气。”
苗族女子怀里的紫貂忽然探出头,小鼻子嗅了嗅,往轩辕萝方向挣了挣。
“卫老板动气,也分对谁。”她眼尾扫过轩辕萝袖角,那里沾了点方才撞柜子时蹭到的木灰,“她呀,可是个极好的人。公子可要赶紧了。”
轩辕萝眉梢微扬,“姑娘这是何意?”
苗族女子把紫貂往怀里拢了拢,指尖轻抚它耳后那撮毛,“公子真不明白?卫老板可能对你有好感,我想让你们两个在一起。”
轩辕萝愣了一瞬,旋即失笑,指尖点了点紫貂的鼻尖,“姑娘做媒倒比做看守更上心。”
苗族女子也不恼,只抬眸看她,眼底碎光如星,“我不过替楼里省些麻烦。卫老板若真能嫁出去,省得那些盐商、官老爷日日来缠。”
轩辕萝错开目光,往楼梯口挪了半步,“我不喜欢姑娘。”
她眼睛一亮,还想说什么,轩辕萝立即打断,“也不喜欢男子。”
门内,卫琼妃不知何时已立于半掩的暗格前,素白裙角被烛火映出一线冷光。
她指尖扣着那支裂纹的玉簪,簪尾在窗棂上划出一道极细的痕,像一道无声的封口。
“莲儿。”
她声音不高,却压得楼下丝竹都低了半调,“关门,送客。”
莲儿,也就是那抱紫貂的苗族女子,耸耸肩,冲轩辕萝做了个“听见没”的口型,一手已经搭上了门环,铜锁“咔嗒”落扣。
轩辕萝回到客栈的时候,姬少清还没有回来,桌上有壶冷茶,她仰头灌了两口,茶水顺着下巴滑进衣领。
“怎么这么晚回来?”
花永慕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闻到她身上沾染上的葡萄香,眉梢挑了挑,走近了一步,指腹在她颈侧轻轻一揩。
“我还以为你真去听曲。”
轩辕萝把茶盏往桌上一磕,懒笑,“曲也听了,人也见了。”
抬眼时,她看见花永慕的耳尖还挂着未褪的红,心里一动,故意逗他,“倒是你,这么晚还守我门口,怕我被人拐了?”
花永慕别开眼,嗓音闷在喉咙里,“怕你拐别人。”
轩辕萝被他逗得笑出声,“我拐谁?拐你不成?”
花永慕耳尖的红瞬间漫到脖颈,伸手攥住她腕子往屋里带,木门“吱呀”撞上墙。
“别乱说。”
花永慕攥着她腕子的力道不算重,却固执不肯松手,轩辕萝垂眼,看他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自己脉门,一下、两下,像在心里数她的心跳。
“怎么就乱说?你看你,耳朵红得都要滴血了。”
话音刚落,轩辕萝抬手扣住他后颈,指尖蹭过他鬓角碎发,带着点薄汗的掌心烫得他皮肤发颤。
花永慕别开眼,喉结滚了滚,“别靠这么近。”
“是你拉我过来的。”
轩辕萝一句话把花永慕噎得耳骨通红。
他偏过脸,却忘了松手,指尖仍扣在她腕上,像握着一截新淬的玉,怕一松就碎,又怕再紧就烫。
屋里只点一盏青釉小灯,灯芯爆了个花,两个人的影子倏地贴在一起,又倏地分开。
花永慕喉结滚了滚,半晌才闷出一句,“你身上有葡萄味,像我哥。”
声音哑得不像他。轩辕萝“哦”了声,眼尾挑着笑,指尖顺着他耳廓往下滑,像猫逗绣球,轻轻一掠,便退开半步。
花永慕这才像被解了穴,猛地松开她,背过身去喘了口气。
灯影里,他的后颈一片绯色,连衣领都浸得微湿,轩辕萝见好就收,拎了冷茶又灌一口,借茶杯掩了唇角弧度。
“你哥?”轩辕萝指尖转着茶盏,瓷壁碰出轻响,“花相景也爱用葡萄香的东西?”
“不,是他身上的体香。”
轩辕萝捏着茶盏的指尖顿了顿,茶渍顺着指缝漫开一点湿痕,她抬眼瞧着花永慕泛红的耳尖,没说话。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夜露的潮气,姬少清一脚踏进来,玄色衣摆沾了泥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急赶而回。
轩辕萝在屏风后抓住花永慕就往榻上摔,后背刚贴上榻面就被轩辕萝摘下头上的发带,长发披散,发丝便蹭过微凉的锦褥,他惊得抬手要撑,腕子却被轩辕萝一把按住。
花永慕惊得睫毛颤了颤,耳尖红得要滴血,刚要开口,就被轩辕萝按住唇,她指尖还沾着冷茶的湿意,压得他声音都闷在喉咙里。
屏风外,脚步声停住。
姬少清的声音隔着一层纱,淡淡传来,“怎么还带了人?快起来,有事。”
轩辕萝压在花永慕身上,用手挡住他的脸,俯身,不让姬少清看到他的脸,黑暗里轩辕萝的掌心覆在花永慕唇上,指腹下的呼吸滚烫而紊乱。
“急什么?我衣裳还没系好,你先出去,别把人吓到了。”
姬少清脚步没动,玄色衣摆垂在地面,“系件衣裳要半个时辰?还是说,榻上这位见不得人?”
屏风后的轩辕萝心尖一跳,指腹无意识地按紧花永慕的唇,换来对方一声闷哼;她压着气声瞪过去,却见花永慕眼尾泛红,睫毛上沾着点湿意,倒像受了委屈。
“不过是外头的小倌,怕生得很。”
轩辕萝故意拖长尾音,伸手去解自己外衫的系带,让布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响。
“小倌?我倒不知,你何时好这口。”
轩辕萝直接跨坐在花永慕身上,月光从窗棂漏进来,斜斜切过屏风,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面上。
轩辕萝的外衫松松垮在肩头,发梢垂落扫过花永慕的脸颊,而花永慕被按在榻上的手,指节泛白地攥着她的衣角,影子里竟瞧出几分狼狈的亲昵。
“这世间美好,有谁会不喜欢?”
屏风外终于传来姬少清的一声轻嗤,脚步声往后退了半步,“罢了,你自己注意分寸。一盏茶的时间整理好,过来有事。”
“知道了。”
轩辕萝应得爽快,指尖却在花永慕掌心轻轻掐了下,示意他安分;等屏风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她才撑着榻沿起身,外衫滑落的瞬间,被花永慕伸手拽住了衣角。
“还不走?”
花永慕仍躺在榻上,胸口起伏得厉害,像是还没从方才的影子戏里缓过神。轩辕萝却已不再看他,转身绕过屏风,脚步轻得像猫,连木榻都没发出一声吱呀。
门被拉开时,夜风裹着潮气灌进来,吹得她发丝微扬。
“想躺着也行,反正别乱跑。”
门合上,屋内重归寂静。花永慕抬手捂住眼睛,耳尖的红却一路烧到颈窝,像是要把方才那一幕烙进皮肤里。
轩辕萝到了姬少清的房间,姬少清的房门虚掩,灯芯剔得极短,豆大的火苗在壁龛里发蓝,像一簇将熄未熄的磷火。
轩辕萝推门时带了点风,火舌晃了晃,把屋里凝着的冷意撕开一道缝。
“屋里的那位,处理干净了?”
轩辕萝嗯了一声,又走到桌边,自己倒了杯冷茶。
“你身上这味儿,不似寻常脂粉香。荟荷楼带回来的?”
轩辕萝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磕碰声,“卫琼妃房里的味道。”
“不说这个,我找人的时候看到了利姆赤和耶寨勾。”
“果然,吴太启还是耐不住性子。且放任一段时间,量他也闹不出什么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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