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许多多的工作人员在棋盘上活动。
她的视线随之向下，落入探方深处，能看到几近腐朽的黑色木椁痕迹，在一些角落，青绿色的铜锈或是朱红色的漆皮，星星点点嵌在泥土里，诉说着墓主人生前的极致奢华。
曾树辉指着一处盗洞壁上的塌方痕迹，解释道：“这是盗洞，之前那群盗墓贼发现这处墓穴，应该是遭遇了突发情况，还没彻底清空主墓室就出事了，所以只来得及卷走了前室最显眼的几件青铜器。”
林夏晚跟着曾树辉参观了一圈，每次当她视线定格在一件刚出土的文物上时，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相应的价格，让她频频咂舌。
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考古大棚边缘的临时工作台上。
那上面摆放着一尊气势恢宏的青铜鼎，陶教授带领团队正在小心翼翼地清理鼎内。
曾树辉也瞧见了，连忙走过去，惊讶道：“这件青铜器的铸造工艺好啊！”
林夏晚也跟过去围观。
当她长时间将注意力投射在这尊鼎上时，越来越详细的信息就在她脑海中浮现，她并没有冒然开口说话。
鼎内刻有铭文，陶教授正带着团队，对铭文已解读的部分进行分析。
“……‘王赐金车，用作宝鼎’。”陶教授念罢，分析道：“这是墓主因战功受周天子赏赐战车后所铸的礼器，用以祭祀祖先，符合墓主军事统帅的身份。”
随后又指着几个被铜锈和污垢掩盖的字，“这里很可能是‘以享以孝’或‘子子孙孙永宝用’之类的话。”
“那就确定是祭祀用的鼎了。”另一位姓吴的教授也点头，便要让旁边的助手记录在案。
正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声温吞开口道：“陶教授，我能靠近仔细瞧瞧吗？”
众人视线纷纷看向说话之人。
一个年纪不大的毛丫头。
谁放进来的？
这里面，许多人之前都没见过林夏晚，自然会冒出这样的疑问。
林如萍就站在林夏晚身边，一时间面对这么多情绪各异的目光，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心里不禁埋怨起来，这种场合，是她们能乱开口说话的吗？
陶教授对林夏晚的态度倒是分外和善，招手让她过来，“你看看。”
林夏晚便真凑近了看。
她装模作样了一会儿，指着鼎腹下方的痕迹道：“这里的铸造痕迹走向，和主纹饰似乎对不上，像是两次铸造的。”
说罢，她又指着鼎腹内侧，“如果长期在宗庙里静止摆放，此处应当不会有磨损，这更像是因为经常被搬运造成的。”
一句话，却是将他们之前的结论完全推翻了。
但这些人都没恼。
他们都是一心做学问的，加之选择的又是考古这个冷门天坑，基本上都是耿直且认死理的性子。
林夏晚虽然年纪小，但她说的话都有理有据，并非无的放矢，他们就愿意继续听下去。
陶教授道：“丫头，你继续说。”
林如萍在一旁看傻眼了。
这些人，居然真愿意听林夏晚一个黄毛丫头胡说八道？
林夏晚没有留意林如萍的反应，一心放在青铜鼎上。
脑海中，关于这尊顶的信息都已浮现。
她此刻完全是从结果倒推过程，因此语气更加谦卑，“陶教授，我猜测这鼎内被铜锈和污垢掩盖的铭文，说的并不是祭祀的事。”
“您看这片污垢的颜色和质地，和鼎内其他地方的土锈略有不同，更像是……烟灰和油脂的混合物？”
众人都凑近了瞧。
姓吴的那名教授摸着山羊胡子道：“如果是这样，那这几个被盖住的字，倒更可能是‘以烝以尝’或者更直接的‘于师行之’了。”
陶教授沉吟片刻，重新拿起工具，仔细检查了林夏晚提到的每一个细节。
脸上的表情逐渐由严肃转为惊讶，再到豁然开朗的兴奋。
“不错，这里的范线确实是后接的……这磨损……是纵向摩擦，不是静态腐蚀……”
他喃喃自语了好一阵，最后激动宣布：
“这并非一件安静的祭器，而是一件行军礼器，应当是跟随墓主多次南征北战，所以才有二次铸造的痕迹和搬运的磨损。”
话落，他略显激动地握住林夏晚的肩膀，“丫头，你这眼力劲，不做考古研究可惜了啊，上次来小沈说你在考大学是吧？想好报什么专业了吗？”
林夏晚神情有些不大自然，摸了摸后脑勺，“是在考大学。”
旁边曾树辉插嘴道：“老师你在这棚里待糊涂了？这会儿高考刚结束嘞，林同学估计已经考完了。”
“这样啊。”陶敬懒得跟他计较，一脸热切地看向林夏晚，“应该再过几天就能填报志愿了吧？”
林夏晚点了点头，“再过一周。”
“丫头，要不要选考古？”
林夏晚尚未说话，一旁的林如萍插嘴道：“夏晚说她考试没发挥好，估计上不了华清大学。”
她刚才打听过了，这个姓陶的老头居然是华清大学的教授，所以才会来这么一句，言语间颇为可惜似的。
陶教授闻言，不以为意，”那有什么要紧，单就晚丫头你帮我们发现大墓这一项，就足够特招你进来了。”
林如萍闻言，怀疑自己听到的。
特招？
怎么林夏晚想上华清就真能如愿呢？老天怎么这么眷顾她呢？
林如萍心中嫉妒得冒酸水。
而这时，林夏晚的话音响起。
她不好意思地看向陶敬教授，“陶教授，多谢您的美意，但是我已经决定了要报考对外贸易专业。”
明明这些事跟林如萍一分钱关系都没有，但林如萍却是受到情绪牵动最大的。
她像是看外星生物似的看向林夏晚。
现成的进入华清大学的机会就摆在面前，她居然拒绝了？！
陶教授闻言，虽然仍觉得可惜，但也不至于硬要强人所难，“那好吧，不过你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参观参观。”
林夏晚正有此意。
她扭头看向林如萍，“如萍，我打算在这里待上两天，你晚上如果要回家，我先送你下山。”
林如萍不敢像林夏晚这样，夜不归宿，她娘不知道会把她骂成什么样。
但是……
如果她跟林夏晚一起待在这里，晚上是不是就有机会睡在一起，从而偷走玉佩了呢？
“夏晚，我也想在这里多待上几天，长长见识，晚上我跟你一起睡吧？”林如萍期期艾艾道。
林夏晚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可以是可以，只是你爹娘那边……”
林如萍硬着头皮说了句“没事”。
林夏晚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纳罕如萍居然对考古有这么大兴趣。
入了夜。
林夏晚和林如萍挤在一顶帐篷里，拥着被子，谈起白天见到的那些文物。
林如萍忽然道：“夏晚，你脖子上那枚玉佩也是有来历的吧？怕不是什么文物？”
林夏晚愣了一下，下意识垂眸，隔着衣料看了眼挂在脖子上的玉佩。
不管她多长久地凝视玉佩本身，脑海中都不会有任何字迹浮现。
“应该不是，我这玉挺普通的。”
“夏晚，你把这玉拿出来让我仔细看看呗，整天见你贴身戴着，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听得林如萍如此说，林夏晚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就是一块普通的玉。”
说着，将玉佩从脖子里拿出来，让林如萍看了一眼，便要再塞回去。
林如萍却是连忙伸手道：“能让我拿在手里仔细看看吗？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林夏晚架不住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为难道：“这玉我戴习惯了，而且保平安的玉轻易也不能摘掉，你就这样看吧。”
林如萍心中颇不忿，面上却一副感谢的模样，凑近了些，从林夏晚手里接过玉佩，仔细摩挲。
她脑海里浮现出幻想。
幻想中，她一把将手里的玉佩从林夏晚脖子上扯下来，然后逃出帐篷、逃出墓区、逃出靠山屯……
现实里，她看了良久，看到恨不得把这玉佩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刻在脑海，方才恋恋不舍地还回去，眼睁睁看着林夏晚将玉佩重新塞进衣服。
林如萍无心再说话。
林夏晚也有些困倦，正打算揭开灯罩吹灭蜡烛，已经躺下的林如萍连忙道：“蜡烛就亮着吧，我总觉得害怕。”
林夏晚闻言，点了点头，由着她的要求了。
三更天时分。
整个墓区静悄悄的，只有冷风呜咽刮过。
林如萍靠着时不时掐一下掌心，撑住了困意，没有睡着，此刻，她趁着蜡烛仅余最后一小截，连忙轻手轻脚地起身。
借着蜡烛光亮，她靠近了熟睡中的林夏晚，视线锁定在她脖间的红绳上。
拿到这枚玉佩，连夜跑出靠山屯，到帝都找陆瑶，拿到约定的钱，她就南下，再也不回来。
她全新的人生全系于这枚玉佩上。
林如萍颤抖着手，缓缓伸向林夏晚的脖间。
明明是数九寒天，她浑身却在冒汗，忽然间，原本正熟睡的林夏晚动了。
她翻了个身。
林如萍一颗心险些跳出嗓子眼。
她后怕不已，身子往后撤了撤，鼻尖汗珠“啪嗒”滴落在泥土地里。
她重新缩回了被窝，再没有勇气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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