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晴出生那天,朗晴半月的天气忽生异象,乌云蔽日,有鸱鸮盘桓于赵宫之上啼鸣整夜久久不散,直到她来到这世间十几个时辰后,所有异象才得以平息。
巫祝夜观天象,说此女降生逢此凶象,甚为不详。
那时恰逢姑母迁居,只因这一句。她虽是王后亲生,却始终被寄养在姑母身侧。姑母待她好,却对她说将她送至此处实乃无奈之举,父母情谊深厚,总不能因她轻易分开。母亲虽不常见她,却也总记得逢年过节给她寄信。父亲虽未曾理过她这个女儿,在母亲信中他也对她关切至极。枕晴就在这样虚妄般的爱意中捱过了童年。
直到枕晴七岁那年,突然传来父亲暴毙而亡的消息。
随之而来的是姑母府邸被抄,阖府上下被流放。而枕晴被迎入赵王宫,母亲依旧凤冠溢彩高贵无二,身侧站着的人却换成一张她毫不熟悉的脸。她的小叔叔,父亲的远房幼弟。
身着华服的母亲顺阶而下,握着她的手开口道:“快向君侯问安。”
枕晴看着赵君默了片刻,转过头端详母亲神色,眸光中带了些困顿不解,只见母亲面色平静,视线里毫无波澜。枕晴这才咬咬牙,轻若蚊蚋开口道:“见过君侯。”
姑母年岁已高,去往那荒无人烟之地焉能有命再返邯郸?想来也是面前这人弑兄杀侄,强占兄嫂。桩桩件件,罄竹难书。合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恶毒之人。她却还要对他陪笑卖乖才能活下来,多么荒谬?
赵君视线落在枕晴身上,神色不怒自威,半晌后朗声笑道:“枕晴,此后你就搬回王宫吧。”
听到这声,乾夫人眸光微动,看她也温顺听话,便抿起唇角笑了起来:“稍后再去拜见你兄长。”
枕晴愣了愣,眉头微蹙,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自然的疑惑:“兄长?”
她从未听说过小叔有过孩子,父亲的子女除她之外更是死的死,伤的伤,流放的流放。
她何来兄长?
然而出了大殿,母亲便为她开口解释道:“是君侯从旁支过继而来为保皇位的兄长,晴儿,你与他打个照面就行。”
一出大殿母亲便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二人步伐齐平。枕晴细细观察着乾夫人的面容,却意外发现她竟与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枕晴突然觉得奇怪,她放缓脚步,低声唤她:“母亲。”
“怎么了?”乾夫人顿下脚步,侧目看她。
“你们不是情谊深厚吗?”
枕晴回忆着姑母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她带了几分认真对上乾夫人的视线,逐字逐句道,“母亲究竟为何嫁他?”
听闻此言,乾夫人轻笑一声,再看枕晴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无知稚童。她放开了牵着枕晴的手,思索片刻解释道:“晴儿,我姓乾,我背后是整个乾家,我不可能只为自己活着。”
“况且,你如今不也回到我身边了吗?”
“这天下之事就是这般瞬息万变,阿晴,深宫之中何来真情可言?左不过都是些为求生而虚与委蛇的可怜人罢了。”
话音刚落,乾夫人又重新牵上枕晴的手,眸光流转间变得格外温和,“只有你我,我们母女一体,我们才是这世界上唯一值得彼此信赖之人。”
枕晴心间隐有不适翻涌而上,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半晌后才开口道:“母亲,从今以后我会随你同住宫中吗?”
“当然,母亲一定不会让你离开的。”
看着近在咫尺的世子居所,枕晴带了几分迟疑顿住步子,温声道:“母亲,我不想去。”
“晴儿。”乾夫人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半晌后又似不忍再说些什么,她抬手握上她的小臂,“世子宽厚,你初来宫中……母亲这都是为了你好。”
最终,枕晴还是没能拗过母亲。她跟在母亲身后,第一次看到了众人口中的赵国世子枕溪。
最先映入眼帘的他瘦削的背影,浅碧劲装勾勒腰线,乌发以玉冠簪束。他正弓着身子握了把花匠剪,将宫道曲廊上搁置的绿植修剪齐整。
经过通传,秉身见礼,枕溪缓缓转过身来,枕晴抬眸这才仔细看清她这个过继而来继承大统的哥哥。
姿容卓绝,天人之貌。
那一瞬,分明随姑母自幼读书的枕晴脑海里只剩这两个词语。枕晴看他一眼,敛眸唤他:“兄长。”
枕溪向她弯唇笑笑,也应她一声。
“晴儿常年居于宫外,还望世子照拂一二。”
“那是自然。”
那之后母亲似乎还对枕溪说了些什么,枕晴记不太清了。
从世子居所离开时,枕晴回头看了眼那清瘦的背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在心间翻涌。
深宫朱墙,一眼望不到尽头。枕晴随母亲走出几步,压下心绪开口:“母亲……”
枕晴吞咽口水,斟酌片刻后温声开口道,“敢问母亲,那姑母……她如今怎么样了?王上继位后,她会去往何处呢?”
岂料听到这句话的乾夫人徐徐顿住步子,她长舒一口气,语气忽而冷了几分,随后便有二字传枕晴入耳中:“死了。”
语气淡然,毫无波澜。
姑母死了。
枕晴心口骤然一紧,瞳孔紧缩。她再次将视线投向母亲的背影,却发现那背影陌生得让她觉得可怕。
经此政变,除了母亲,她身边的亲眷竟无一活口。
即便如此,她也要做到无怨无恨吗?
怎么可能?
那一番对话后,枕晴病了,病来如山倒。掌宫请了宫中疾医,却听得枕晴特意叮嘱不让仆从通禀乾夫人。
后半夜,枕晴已经烧得意识模糊了。
她独自居于桃李宫,距世子溪的夷远宫相距不远。掌宫六神无主,她知道枕晴大抵不愿让母亲得知,一时间拿不了主意。只得拐去了世子殿下的夷远宫,将事情悉数告知,
世子溪夜访桃李宫,拜访幼妹。
枕溪发现了病得厉害的她,大半夜的低烧,烧得意识模糊,药还未入口就悉数撒在衣衫上。
滴药不饮,如何能痊愈?
再凑近也只闻她低声呓语,口中尽是致歉之语。
她说:“抱歉,姑母。”
养育公主晴的先君侯长姐枕曼,在去往流放之地的路上举家遭劫,无一活口。
官报上是这样写的。
思及此处枕溪了然病因,叹了口气。在床边看了半晌,对喂药的侍女开口道:“我来吧。”
他遣散仆从,枕溪将枕晴扶了起来,背后以软垫倚靠着,斟酌片刻以手腕扶着她的脖颈,她虚虚靠在他怀里,枕溪亲自为她喂药。
药喂到嘴边,一滴都未曾进她口中。颔首看她片刻,枕溪突然温声开口道:“你若这样死了,大仇无从得报且不说,甚至连尸骨都无人可替她敛。”
“枕晴,你忍心吗?”
枕溪刻意压着声音,这句听来格外低沉。
枕溪不再开口,只是又举起勺子喂她。这次她却不再抗拒,一碗温热的药很快就一饮而尽。
见药碗空了,枕溪这才放下心来。
他后撤了些,将倚在怀里的枕晴从他怀里挪了出来,放入被衾中,却忽见她眼角有残泪滚过。
枕溪怔了一瞬,将药碗放在桌上。微微俯身,看上去似是要为她拭去眼角残泪。手指将要靠近她时却将将顿住,豆大的眼泪滚入额发之中,最终枕溪还是探出手,指腹滑过侧脸,声音轻得不像话。
“枕晴,只要还活着,痛苦定会消散的。”
这话一出,他替枕晴掖了掖被角,没再看她,转身离开了桃李宫。
果然,不出两日。枕晴痊愈了,她前往夷远宫,拜谢兄长,却在那日前往为姑母敛尸。
疾医将她每日药单递还给枕溪,分明半月的药量却在一周后停药,枕溪不放心,再去桃李宫看她。
桃李宫一地狼藉,宫人仆从跪了一地颤抖涕泣。
敛尸归来的枕晴竟欲自戕。
枕溪没犹豫,立刻上前强势地握着她的手腕,眉目之间尽是无措:“枕晴!”
枕晴扬眉看他,目光却尽是绝望之色:“姑母不是死于流匪。”
“我恨自己不能手刃仇敌,还要认贼作父!我活着,有何意义?”
哭声凄切,闻者伤心。
她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枕溪却将她话外之音悉数了然。
他又一次上前半步,目光里带了几分枕晴看不明白的情绪。
“若恨也算是一种活下去的意义,那便恨吧。”
她的手腕始终被他死死握在手心。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拦下她的死意。
“可我是多余的。”那时枕晴带着悲愤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枕溪蓦然笑了起来,与他初次礼节性的浅笑截然不同,他笑得眉眼弯弯,眼角都带了些许流光,唤她的名字。
“枕晴。”
他语气温柔坚定,“你不是多余的。”
“我才是。”
枕晴抬眸望他,四目相对,她却觉得那双看似淡然的双眼怎么也望不到眼底。
是啊,枕晴突然想到,他也是多余的。
赵君年纪尚轻,早晚会有子嗣出生,若那长子诞于王后乾夫人,便是赵君真正的嫡子。遑论枕溪现在有多众星捧月,届时都会是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赝品下台之时。
枕晴将自己视作母亲出于愧疚接到身边的摆设,觉得自己忍耐恨意留在宫中痛苦至极,却总是能活着的。
可他不同,赵君篡位,不出多久便择他为继承人,他本就处于众矢之的的位置。若有一天赵君不需要他了,或是其他人想要效仿赵君篡位,那他这个准世子会怎样呢?
只有死路一条。
无人过问他的意见,他也只能忍受命运给他的种种因果。
就像她一样,无人过问她的想法,就径直将她带到了王宫,她只能任人摆布。
不知为何,枕晴那种莫名的心绪又添了几分。
枕溪却无所谓般朝她笑笑,颇有宽慰意味:“活一天便算一天,只要不死,一切好说。”
听到此处枕晴后撤几步同他拉开距离。枕溪看她眉目之间再无偏激之色,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一些,温声道:“保重身体,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枕晴没说话。
几日后,恰逢前不久枕晴敛尸一事暴露,赵君知晓后愠怒,乾夫人立刻下令软禁她,半月内不准她再出宫半步。
枕晴将满桌物什悉数扫落,她已经是个活生生的人了,为何还要将她视作玩物摆弄?
那日日光正盛,窗外柳枝随风摇曳,颇有几分春意渐浓之势。枕溪又去寻她,手中抱了薄薄一册书卷,碧绿衣衫,浅色发带,步伐格外轻快。
他推开枕晴许久未曾打开的房门,带来一室朗晴日光。
些许尘灰在空中弥漫,怒火中烧的视线对上温和怜悯的眼神,枕溪上前些,将被她拨到地上的物件一一拾起,最后缄默着将为她带来的书册放在桌角。
枕溪转身欲走,枕晴却后知后觉忽而动作,将他带来的书全都丢向他,书卷砸在挺得笔直的脊背上,她恶狠狠地说离她远一些。
闻言枕溪却微微倾身,捡起脚边的竹简依旧好声好色地转过身向她走去,这次他不再将那本书放在桌角,反而带了几分强势地将她的手腕握着,捞出她的手,将书简放进她的手掌。
枕晴没想过他会转头回来,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动作,眼神里尽是疑惑不解。
“枕晴。”
枕晴听到他的声音,温润清透,一如初见时那般温和。
“如果恨能让你好受些,那你恨我……”
他的眼神怜悯更甚,然话音未落,他便侧过身咳了几声。
情绪平息,他再无后话,又转身离开。
月末,枕晴的软禁结束,她将那些书册捧在怀里,抬步走向夷远宫。
侍从通报,枕晴在宫外等候。枕溪给她读的那些书册是她从未读过的游记,记载着千里之外远疆的风土人情。起初翻阅时她没有多少兴趣,然而读了不久她竟不知不觉读了进去,甚至挑灯熬了大半夜才将那书册读完。
她看着撰写之人的名字,豆灯微跳,那处的落款是木倚水。枕晴将竹简收好,在手心处轻点几下,心头忽有浅浅雀跃涌上。
回忆至此,枕溪出门迎她。面上还是笑盈盈的,语气里毫无芥蒂,似乎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龃龉:“小妹来了。”
他温声道。
“谢谢世子赠书,这些很有意思。”
枕晴抿着唇,话音虽有疏离却再无敌意。
枕溪也浅笑着接过书册欲走,岂料身后枕晴忽而扬声道:“敢问世子往日居于何处呢?”
“西州,高昌。”枕溪温声道。
“是你吗?”枕晴又开口问了句这样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枕溪转头看她,眉眼中带了很浅的倦怠之色,他点点头:“是我。”
枕晴不再追问,行礼后匆匆离开。
见她离开,枕溪动作稍顿开口道:“此后公主来,不必通传。”
侍从点头称是,退了下去。
这年冬,赵君夫人孟氏诞下一子,孟夫人却因生产再未醒来,此子由侯夫人乾氏奉养。小世子入乾夫人宫那日,枕晴窝在房中一日未曾用饭。
待夜幕四合,院外有零星雨声起,枕晴捧着烛火正欲拉开房门,却看到一道修长身影立于门前,也不知他停了多久。
一言不发的枕晴没再动作,将火烛搁置身侧,背靠房门坐了下来。良久后,她听到门外的木板处也传来窸窣轻响。
脊背相抵,因隔着一层木板,谁也触不到对方的温度,却又能真实地感知到对方就在那里。
雨势渐大,身侧烛火摇曳不定,窗外人似是无法忍耐,忍不住咳了好一阵。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不想让她听到这声响,可这样的声音却真切地钻入耳中,枕晴却忽而觉得委屈,在雨声掩饰下开始低声啜泣。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留在桃李宫,就像她不敢想象枕溪接下来的命运会走向何处。
一想到那既定的结局,她的胸口压抑到几欲碎裂,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
“晴儿。”
门外忽有声音传来,清亮,温润。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叫她的名字,轻轻两个字竟叫出了几分意味深长的沉重。
“你逃走吧。”
枕晴听到枕溪开口道。
除夕夜宴,众客欢畅,同贺新岁。
在灼目焰火下,枕晴听到枕溪温声道:“小妹,除夕安康。”
亦是那夜,枕晴如愿离开了。
赴姜赴燕赴魏,将目之所及的见闻皆书于笔下,按着他教过的方式投递书局,在将要署名时恍了一瞬,将思绪中一闪而过的木倚日摇出脑海。
她写下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
落笔枕晴。
后来的一整年,她都未曾回过赵国。游记书册卖得很好,甚至反复加印,在诸国都深受喜爱。
枕晴想,或许他也能读到她写的书。
自燕国离开时,她将下一站定在了西州,高昌。她不知道为何要去,只是内心有一种冲动驱使着她,就像离宫时他要她去看世间广阔那样,她想去看看他自幼生长在一个怎样的地方?
他的过去,又会是怎样的呢?
然而还未曾出发,就有赵国世子溪病重的消息传来。
枕晴心头骤然惊惧,所有计划都不再重要。她马不停蹄地回了他曾帮她逃走的深宫之中,为再见他一面。
一进赵国境内,便被人抓住,秘密押送入宫。
乾夫人深深望着她,眸光里带了些辨不清的神色,虽未直接谴责她,却在迈步离开时叹了那样长的一口气。枕晴不反驳不解释,只躬身跪好,以额头触地送别乾夫人。她颇有耐性地跪了很久很久,直到室内再无人,直到额头发晕才用修长的指节扶地,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抬步走向夷远宫。
夜色降临,夷远宫灯盏却亮着,像是侯着来人那般。
枕晴方才出现在门口,就有仆从眼神一亮,直直带着她走近夷远宫。
“不用通传一声吗?”枕晴有些疑惑。
“世子嘱咐过,若是女官来见世子,无需通禀。”仆从答得恳切。
“他什么时候说的?”
“一年前,女官来还书之时。”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来寻他,那次以后,她再没来过。
枕晴心口微涩,跟着仆从走向院中,缓缓定下步子。
“烦请女官稍候片刻,奴这就去请世子殿下。”
夷远宫不知何时种了些新荷,天边疏星几许,夏夜晚风清凉。枕晴的裙衫被风扬起,漾出浅浅涟漪。
枕溪停下推轮椅的动作,在她背后静静望着她。只是望着她背影,就觉得她看上去似乎清减了些。
为何明明已经逃走了,却还要回来呢?
心中有惑,枕溪手掌不自觉攥紧,又缓缓松开。
“哥哥。”
面前的姑娘忽而轻声开口,但她却并未回头。
枕溪一愣,心头蹿升起星星点点本不该有的雀跃。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呢?”她的声音听起来似是万分疑惑,却又带了几分不自知的温柔,“你明知我讨厌你。”
听她此问,枕溪先是掩唇咳了几声,而后轻声笑了。
“你恨得太痛苦了,枕晴。”
“我只是不愿见你那般痛苦。”
这笑意与话音相继涌入耳中,枕晴心头微动,酥酥麻麻的痒攀上四肢,她轻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情愫,转过身来。
面前人几乎是形销骨立,那时修长的身形如今竟倚坐于轮椅中,眼下乌青一片,整个人瘦了几圈,竟再无半分初见时肆意潇洒的少年模样。
枕晴心瞬间痛了起来,有热流自喉间涌动,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住衣衫,却又动作迟缓慢慢松开,似有千言万语藏于胸壑。
他们怎么敢……
怎么能这么对你?
跟我走吧,我们一起逃走,好不好?
枕晴知道这些话不合时宜。
她眨了眨眼,将未曾出口的哽咽吞下,轻笑一声:“哥哥变了很多。”
“小妹也清减了。”枕溪疲惫却温和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脸上,以仰望的姿势抬眸看她。
“哥哥。”
枕晴轻轻唤他,未等回应便又匆匆叫他一声。
“哥哥。”
“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一点儿都不适合活在这深宫之中。”
似无奈,似喟叹。
月下她的身影那样朦胧,她离他不过几步之遥,枕溪却觉得她变得那样远,远到他再也抓不住,触不及,看不到。
他颤颤巍巍探出指节,瘦削的手指骨节分明,凌空描摹着她的身影。
她的确清减了些。
“我当然知道。”枕溪开口,“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活久一点。”
“这样,你也能替我多自由两天。”
可这样的愿望似乎也变得缥缈,他已经活不长了。
枕晴眸光颤动,她走过去推着他的轮椅,将他送回房中,一路无话。
“小妹,你为何回来?”房门将闭之时,枕溪一把拦住她的动作。
闻言枕晴垂眸思索片刻,她微微蹲下身来,平视着他温声笑道:“因为我想你了。”
“我想再见见你。”
笑意明媚,漾及眉梢眼角,那样温和。
枕溪手指骤然握紧扶手,指节都握的发白,他强忍心口酸涩,扬起唇角笑笑:“你该走的,明日我会暗中遣人送你离开。”
话毕也不等她回答,便径直推着轮椅转身。
枕晴在他身后应了声好。
枕溪去世那天,电闪雷鸣,狂风席卷垂柳,瓢泼大雨不住落下。
枕晴没离开赵国,她知道自己走不了。自她回来那刻,她就明白自己没法走了。乾夫人不会放松对她的监视。
世子殁,小世子却并未获得继承权。
枕晴被乾夫人请回了赵王宫。她认真地看着面前对她不厌其烦陈述自己将要建立鸿图霸业的母亲,疲惫感骤然而起。
“我能送兄长一路吗?”枕晴打断了乾夫人的话。
“什么?!”乾夫人眉目闪过几分不可置信。
“兄长是母亲毒死的吧?”枕晴站起身来,对上乾夫人的目光,“因为母亲需要一个合格的傀儡,他代表赵君势力,在母亲看来他自然该死,”
“枕晴!”乾夫人眉头紧锁,厉声唤她的名字。
“母亲!”枕晴没有片刻退缩,她上前半步道,“母亲为什么从来不愿意听听我的声音呢?”
“我不是不会痛不会怕的工具,我是人啊。”枕晴心口骤然涌起疼痛,“姑母去世我会难过,血仇未报我会愤怒,幼子入宫我会害怕。”
“阿娘!”枕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乾夫人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她定定望着枕晴的眼睛,连忙开口:“待我们掌握大权,待你我愿景达成,你想报仇就报仇,母亲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我母女才是一体的,其余人都只是随手利用而已。”
“母亲?!”枕晴已经习惯了被她忽略不计,可在她将自己的痛苦悉数吐露母亲依旧丝毫未变时,她话音里已经带了几分绝望。她知道怎么做会让母亲厌弃,更知道怎么做会让她痛苦。
于是枕晴恶狠狠地开口道:“那只是你的愿景,不是我的。”
“我才不想要大业,更不想代表什么乾家,我只是枕晴而已。”
“我喜欢自由,我从未喜欢过赵王宫的日子。”
“我绝不会再任你驱使,除非我死。”
那夜,枕晴跌入湖中,一夜暴雨。直至清晨,她才被打捞上来。她的自我来得太晚也太早,任何逼迫都不能再让她屈服。
死时她已然了无生念。
只想着,枕溪院中的荷花似乎也该开花了,他将那些绿植养得那样好,那荷花一定会是整个赵王宫里最美的一池。
可惜他再看不到,否则他定然会心生欢喜。思及此处,她好像也有些喜欢荷花了。
哪怕他不在了,她也能逃走。
枕晴想。
——赵国番外完——
*注
鸱鸮(chi xiao):猫头鹰,选自诗经·豳风“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鸱鸮在周文化中象征灾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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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赵国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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