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际的小中巴非常破旧，整个车突突作响，京颂和辛和灵两个人坐在最后一排，格外颠簸。
她紧抿嘴唇，透过满是灰尘的车窗，看向光秃秃的沿路树木。放空自己的同时，在脑海里反复盘算着每个细节。
“你刚刚说江秋年不是人？”声音很低，只有彼此能听到。
辛和灵没转头：“不是人。”眉眼一垂：“她刚刚对我说的话，是昨日我给她灌输过的信息：刘迪找了台球馆的新工作。”
“AI人？” 京颂一顿
“不像是AI……是更高级的数字生命智能体。” 辛和灵的判断，让京颂一怔
数字生命智能体是人类进入新智纪元时代后，基于脑机接口所创造的升级技术，区别于一般的AI人，它可以做到全脑仿真，是迭代数次后高等算力实现的更持久生存体。
但这项技术，因为牵扯到比脑机接口更具争议的伦理问题，华国是明令禁止制造和部署的。但暗网，违规地下研究，外国服务器……在世界某些黑暗的角落里，总有为了利益铤而走险、罔顾法律的人。
可怎么会有人去冒这个风险，给江秋年这个六十多岁、经济状况不佳、无权无势的老太太弄出来这么一个数字生命智能体呢？
京颂琢磨着：“如果她是。那创造智能体的人是……刘迪？”
江秋年能接触的人里，只有他具备这个可能。刘迪曾经是最先吃上虚拟流量这碗饭的网红，有极大机会触及相关的灰色地带和特殊门路。
可他为什么要制造母亲的智能体？江秋年本人又去了哪里？原本对汪一雯案的所有推测，似乎在这个节点上全部坍塌。
嗡嗡作响的车忽然安静了。已到项家屯。
两人打听到刘迪舅舅的住处，往屯子西边去。还没踏进院子，一个很结实的男人在猪圈边探出头来，手里还抱着没喂完的半桶猪食，打量了二人一眼：“你们……找谁？”
“您是刘迪舅舅吗？我们从北徕来，是他朋友，想来看看他父亲。”
男人听后点了点头，他不似江秋年那般和蔼，只招呼进院，领着去了东厢房，没什么寒暄。
东厢房炕上躺了个眼神空洞的老人，嘴唇一直在翕动，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应该就是刘迪的父亲了。
“瘫了。”江舅舅点了根烟。
辛和灵掏出来几张票子递过去：“当朋友的一点点心意，舅舅您先收下。”
男人看了一眼钱，没什么波动，接过：“那谢谢你们了。其实，我姐每个月都给我五百，在村子里足够得很。”
“江阿姨和刘迪都在北徕，应当给叔叔也接过去，那就好了。”辛和灵反复措辞，变着法想要套点消息出来。
那男人又嘬了口烟，摇摇头：“哎，去干啥啊，净给人添乱。她媳妇儿才生了孩子，我姐伺候娘俩都伺候不过来，哪顾得了他。”
京颂一怔，转而淡笑了下：“哎，可不是嘛。人啊，都是顾小不顾老。刘哥那小孩，也能有五个来月了吧……”
难不成，汪一雯生子这事，刘迪真的始终知道？江秋年真的在一直照料那个婴儿？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江舅舅忽然笑了下，掏出手机擎给他俩看：“对，快六个月了。那大胖小子，又白又俊！”
页面是他和江秋年的聊天，他从上到下滑动起来，扒拉婴儿照片给他俩看。辛和灵清楚地了解这对姐弟俩一直在联系：语音、视频、文字消息、图片……
但那个婴儿性别对不上，长相也对不上。
辛和灵忽然有了判断：江舅舅和孙阿姨一直联系的这个江秋年，应该就是数字生命智能体。智能体根据用户输入的数据进行学习，以符合设定的性格、身世、认知、习惯来应对与该账户联系的不同人，并回复最适宜的言论。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炕上那个瘫痪的老人身上，忽然有些沉重：“舅舅您真是个好人，对姐夫都能做到这个份上。”
“人家年轻时也没少拉扯我，是份恩情。虽然说，我那外甥是个混球，但他发迹时。对我这个舅舅也是很照顾的，房子车子票子，从没亏待过。项家屯和向陇村的路，他也出资翻修了很多……”撇了烟蒂，有点嘲意地笑了：“不过，没人记得了。只爱嚼他落魄后的舌根。”
两人听后神情发沉。在此之前，在他们眼中刘迪不外乎是：不孝、啃老、家暴、酗酒、邋遢、杀人嫌犯。可舅舅评价的他，竟然还有：仗义疏财、心系家乡。
归程，天已入暮。高铁快速飞梭，如同夜里速驰的流星。
车厢内很安静，大部分乘客都在昏睡。辛和灵侧靠在京颂宽平的肩头，呼吸轻绵，已沉沉入梦。
京颂目光落在车窗外暗黑的原野，反复消化白日里那诡异的发现，并试图将所有的线索再次进行有效地串联。正想着，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显示是卢余。
怕吵醒辛和灵，他缓缓将身体往后微倾，用另一边接听：“喂，卢队。”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粗粝，但能听出在尽可能放轻松：“你俩搁那儿呢？在酒店吗？我去接你俩吃顿饭吧。”
他低声回应：“不用了，在高铁上。刚从丹湾回北徕。”
“丹湾？”卢余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 ：“你俩跑去丹湾干什么？”
京颂没回那句问，只平声道：“卢队，帮个忙。找一下你们技术科的同志，帮忙破个账户。江秋年，刘迪的母亲。”
“查不了。”声音变得强硬：“听我说，查她没有意义。这个案子，明天法援律师一到，程序走完，就可以准备结案了。”
京颂的声音提高但仍强压着，怕惊动车厢里的旁人：“你开什么玩笑？这里面还有疑点没搞清楚呢。”
“证据链已经形成闭环了！现场指纹、作案动机、行动轨迹和时间……”卢余缓了口气：“两起谋杀，还是引起社会关注的恶性案件，是要讲究效率的。今天会议上我已经有压力了，我能怎么办？”
京颂眉头紧蹙，眼神暗了下去。卢余对他说的是实在话。
“卢余你是老刑侦了，就凭直觉，你敢说没问题吗？” 握着手机的指节已经有些发白：“那个婴儿为什么谁都没见过？五个月里是怎么被抚养的？孩子的生父又是谁？”
“京颂！”卢余再次厉声打断他，这一次，他的声音停了异常的久，半响沉声道：“你别跟我犟。你想想和灵，她才经历过什么？你俩来北徕就好好玩玩，再平安回连南就得了。”
她才经历过什么？
京颂微微垂下眼，看了一眼肩头的辛和灵，不禁泛出些忧虑。
原来，卢余知道辛和灵经历过车祸……那么失忆呢，他知道吗？
京颂在长时间的沉默，卢余也在，半响后：“开始时候，是我自个儿有点小心思，想借你俩的脑瓜子帮我早点破案。但我不想让你俩卷进没必要的纷争里。行了，话我说到这儿了，挂了。”
撂了电话后，京颂有些烦躁，但仍耐心地伸出手，拢了拢辛和灵额头的碎发。睡梦中的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无意识地在他肩头蹭蹭。
所以，在那场车祸发生之前……还经历过什么他不知道的呢？
而近在眼前的这两场命案，背后似乎缠绕起更庞大的谜团。
高铁渐渐驶进北徕市的城区。华灯初上，霓虹璀璨，这样美的夜色却很难让京颂有片刻的松快。他被刚刚那通电话弄得心烦意乱，太多疑点没有解开，想要破局势必需要时间。
他再次摸出手机，拨给诸葛净：“刘迪那案子的法援你知道是谁吗？”
正跟女儿玩过家家的诸葛净放下了玩具，把哄孩子的任务交给了老公，走到客厅才正色回道：“我合伙人，郝力。”
“你想办法接了这个刑辩的活儿。”京颂的语气有些焦急，这可不常见
诸葛净沉默了两秒：“理由？“
京颂屏了一息：“你那个合伙人能让他抗住压力吗，能让他说明当夜到底干嘛的真相吗？”
“挂了，等我消息。” 诸葛净干净利索地接了，但神色顿时没了任何轻松。
————
第二天一早，北徕市看守所会见室外的走廊上，卢余夹着卷宗，正准备去处理刘迪案的协调事项，刚扬起脸，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要往会见室里去。
卢余在诸葛净边上小声说了两句，叫她跟来，进了个空着的办公室。
眉觑得快连在了一起，压低问：“你怎么来了？不是最近要准备蓓蓓上幼儿园的事吗？你不是都不接案子了？”
“怎么？给您这位官迷的康庄大道碍眼啦？”诸葛净开着顽笑，声音不高，字字清晰。
卢余手一摆：“你甭跟我这儿玩讽刺。这回案子，不是咱俩打个哈哈就能摆平的。你要非得接，就好好做减刑辩护，劝刘迪老老实实认罪，争取个态度良好，这才是正经的。 ”一顿，又添了句：“不要横生枝节。”
“卢大队长，我只依法办事。”诸葛净一笑：“刘迪要是有罪，作为他的律师我当然做减刑，要是没罪呢，我劝他认什么罪？”
她双臂在胸前一抱，又笑了：“卢余，你是警察，你的职责是查明真相，不是制造铁案的。”轻轻扬了个声调：“对吧？”
卢余懒得理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会见室，一道透明的玻璃分开了空间。刘迪穿着橘黄色的囚服，被狱警带进来，没什么表情，只看了看眼前的女律师，简单打了个招呼。
诸葛净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刘迪，本月13日晚上22点20分你出现在科菲大道，随后进入戈行区消失。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明显被问了许多遍，他漏出些疲惫的神色：“我都说过了，我只是去买酒喝。阿雯和那个孩子的事情，我丁点不知情。”
“买酒？你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顶着狂风暴雪，在大面积停电连路都看不清的情况下。步行一个多小时，就为了去买一瓶酒？” 诸葛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这话，你自己信吗？你觉得，我会信吗？坐在审判席上的法官，会信吗？”
诸葛净说话素来像把机关枪，突突一顿后，正色更肃：“刘迪，你给我听清楚。我是你的刑辩律师，你必须信任我，因为只有我能帮你。如果你说不清楚那天晚上你到底干了什么，无法证明你的清白，两桩恶性杀人案等待你的只有死刑。”
刘迪猛地抬起头：“不……不……不是我……我那天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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