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界的路,沈栖寒并未施展缩地成寸的大神通,只是驾着一朵纤尘不染的祥云,不紧不慢地穿行在层层叠叠的云雾之间。
速度恰到好处,既不至于让那凡胎肉身的孩子因罡风而痛苦,也足以让某些该看到这一幕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那孩子被他用一道柔和的仙力托着,安置在云朵最边缘。
沈栖寒甚至懒得耗费仙元为他清理那一身干涸的血污与尘土,只在他周身布下了一个简单的净尘结界,确保那些凡间的“污秽”不会沾染到自己素净的云驾。
小家伙自始至终都异常安静,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陶俑,不哭不闹,甚至没有发出过一丝呻吟或疑问。
他只是蜷缩着,尽可能将自己缩成一团,远离云朵中心那抹月白的身影。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如同最幽深的寒潭,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飞速掠过的璀璨流云、巍峨仙山、以及偶尔驾驭着神骏坐骑或华丽车驾擦身而过的神官仙君。
他的目光里没有孩童应有的好奇与惊叹,只有一种与年龄极端不符的审慎与衡量,仿佛在瞬息间评估着每一处环境的利弊与潜在的危险。
沈栖寒看似目视前方,神游天外,实则仙识敏锐地捕捉着闻人聿的每一个细微反应。这孩子身上的皮肉伤在他渡入的那道精纯灵力滋养下已不再流血,但魔气侵蚀与过度惊吓造成的元气损耗,并非一时半刻能够恢复。
最让他心中暗自讶异的是,即便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那丝古老而纯粹的神力本源,依旧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不灭的火种,在其经脉深处缓缓流转,并且……似乎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坚定不移的速度,自行修复着他受损的根基。
天生具备如此强横的自愈能力?沈栖寒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这绝非寻常仙神后裔所能拥有,更印证了他最初的猜测——此子血脉非凡
巍峨庄严的南天门在望,金光万道,瑞气千条。
守门的四位金甲天将见到他云驾,立刻躬身行礼,姿态恭敬无比。
然而,当他们眼角的余光触及云上那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明显是来自凡间的孩童时,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与困惑。
为首的天将嘴唇微动,似乎想询问什么。
但目光一触及沈栖寒那双冰封般淡漠、不含任何情绪的凤眸,所有到了嘴边的疑问都被一股无形的寒意冻结,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能将头埋得更低,肃然让开通路。
一路无话,唯有云气穿梭的细微声响。直至回到他那座位于天界僻静之处的“流云亭”。
与天庭主流崇尚的金碧辉煌、极尽雕琢之风不同,流云亭整体风格更显清雅孤高,甚至带着几分不容亲近的冷寂。
殿宇主要以温润的白玉和清冷的青玉砌成,檐角线条流畅而飞翘,少了许多繁复的装饰。
庭院内引的是自九天银河分流而来的活水,潺潺流淌,清澈见底。
院内没有种植那些争奇斗艳的仙葩灵卉,唯有大片郁郁葱葱、挺拔修长的紫竹林,风过处,竹叶相摩,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一种凛冽而纯粹的清气,将外界喧嚣与浮华隔绝开来。
沈栖寒直接将闻人聿带到了主殿旁一处闲置的静室。
此处陈设极为简单,一桌一椅一蒲团,一张白玉榻,再无他物,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竹叶的冷香。
“云袖。”
他淡淡唤道。
一直默默跟随、如同影子般的仙娥立刻上前,垂首敛目:“殿下。”
“带他去清洗干净,找身合适的衣物。再去丹房取一瓶‘玉露生机丸’,每日一粒,化水给他服下。”
沈栖寒吩咐着,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没有丝毫对伤患的怜悯,也听不出半分对新来者的好奇。
云袖柔顺应下,上前几步,对着蜷缩在角落的孩子露出一个训练有素、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小公子,请随我来。”
那孩子抬起头,脏污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格外漆黑。他先是快速扫了一眼云袖,最终,目光越过她,定格在沈栖寒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野兽般的探究,似乎在判断眼前这看似无害的仙娥与这位救他回来的、气场强大的仙君之间,究竟是何关系'。
沈栖寒正随手拿起桌上一卷封面古朴、不知记载何事的典籍。
感受到那道凝实的视线,头也没抬,只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袖摆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愣着做什么?还想本君亲自伺候你不成?”
他的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毫不掩饰的不耐与驱赶意味。那孩子抿了抿缺乏血色的薄唇,黑眸中光芒微闪,终是沉默地从地上爬起,因为牵动伤口而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然后一言不发地跟着云袖走了出去。
沈栖寒这才放下那卷根本没看进去一个字的书,缓步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在微风中摇曳生姿、疏密有致的紫竹影。
将这孩子带回天界,无疑是在那看似平静的天庭湖面,投下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
他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会面对怎样的暗流与风波。
首先按捺不住,前来发难的,果然是他的母神
不过半个时辰,仪仗煊赫的凤驾便莅临了素来清静的流云亭。
天后依旧是那副母仪三界、雍容华贵的模样,云鬓珠翠,宫装逶迤。
只是,那双与沈栖寒有几分相似的凤眸中,此刻却清晰可见一丝难以化开的忧色与显而易见的不满。
她挥退所有随侍仙官与宫娥,殿内只余母子二人,目光便直接锁定了倚在窗边、似乎对外界竹影比对她更感兴趣的儿子
“寒儿,你太胡闹了!”
天后开口,语气带着不容错辨的责备与急切
“一个来历不明、浑身魔气秽物的凡间孩子,你怎么能如此随意就带回天宫?还为他动用珍贵的‘玉露生机丸’?你可知如今这天庭,有多少双眼睛在时时刻刻盯着你,等着抓你的错处!”
沈栖寒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母神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
天后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往前踏了一步,压低声音,语气更显焦灼,“你父神近来心思愈发难测,喜怒无常。你那几位兄姊,哪个不是虎视眈眈,恨不得你行差踏错一步?你此举,不是主动授人以柄吗?若被他们扣上一个‘私通凡尘’、‘勾结魔障’的罪名,你届时如何自处?”
沈栖寒闻言,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其清晰的讥诮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
“‘私通凡尘’?‘勾结魔障’?他们若有真凭实据,大可以去查,去禀报父神。儿臣不过是在人间偶遇一垂死稚子,被魔物欺凌,念在上天亦有好生之德,顺手救回,以免堕了我天界慈悲之名。何错之有?”
“你……!”
天后被他这番滴水不漏又隐含锋芒的话噎得一滞,看着他这副清冷孤高、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深知这个儿子骨子里的倔强与主见,一旦做了决定,便是九头神龙也休想拉他回头。
她满腔的劝诫与担忧,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充满无力感的叹息。
“寒儿,母神是为你好!你是嫡子,身份尊贵无比,更应谨言慎行,步步为营。何况这天宫之中有多少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你不知道吗?你父神昨夜又去找了那死凤凰!”天后说到这,眼眸里噙满了泪水
“自我生下你后,你父神便再未踏入霞凤阁半步啊!”
沈栖寒微微蹙眉,轻轻扶额,每逢说到这,他母后必定要同他说什么年少情深之事。
“母神为了你父神,与风龙一族断绝关系,甚至不惜动用一切,协你父神窃水龙之力,助你父神登上天帝之位!可如今呢!他身侧日日仙娥成群!竟然还任由其他人诞下神子!可我只有你这唯一的骨肉啊!”
天后泣不成声
“母神在这天界之中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沈栖寒沉吟,随即拥住天后
“母神莫要如此了。是寒儿的错……”
天后听到他这么说,立马拭去眼泪
“那孩子……听母后一句劝,找个由头,送出天界,妥善安置便是,何必非要留在身边,徒惹是非?”
“……不送。”
沈栖寒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他重新侧过头,望向窗外那片与他心境相合的冷翠竹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流云亭地方宽敞,清静得很,还养得起一个闲人。”
天后看着他固执的侧影,知道再劝无用。她最终只能无奈地再次叹息,带着几分警告意味地叮嘱
“你……你好自为之!只是……你父神那里,怕是瞒不住。他如今……唉……”
“儿臣知道。”沈栖寒淡淡应道,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送走忧心忡忡、一步三回头的天后,沈栖寒脸上那层淡漠的冰霜仿佛又凝厚了几分。他自然知道瞒不住那位高踞凌霄宝殿的父皇,也从未想过要瞒。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关于“七殿下自凡间带回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并藏于流云亭”的消息,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迅速在天界那些嗅觉敏锐的神仙圈子里悄然传开。
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如同暗处滋生的藤蔓,开始悄然蔓延。
“听说了吗?月华神君从下界带回来个孩子,就安置在流云亭里,宝贝得很,等闲不让外人见呢!”
“哦?竟有此事?莫非是……七殿下在凡尘留下的风流债,如今寻上门来了?”
“嘘!慎言!不想活了?不过……依我看,**不离十。若非血脉关联,以七殿下那冷情冷性的性子,岂会如此上心?还动用了上好的仙丹为其疗伤!”
“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平日里清高孤傲、眼高于顶的七殿下,竟也有此等凡心,还在下界留下了子嗣……”
“就不知天帝陛下知晓后,会作何感想了……”
这些或好奇、或恶意、或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自然传不到沈栖寒耳中——也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议论。
但他能清晰地想象到那些仙官神将、皇子公主们私下里会是何等嘴脸。他并不在意,甚至隐隐有些乐见其成。
让那些蠢货把注意力都放在这种无聊透顶的猜测上,总比让他们静下心来,察觉到那孩子体内真正惊人的秘密要好。
他此刻更在意的,是凌霄殿里那位至高无上的天帝的态度。
出乎意料的是,天帝那边,竟迟迟没有动静。没有突如其来的召见,没有看似随意的询问,甚至连一道探查性质的法旨都未曾降下。仿佛这位统御三界的君主,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做出了如此“出格”之举,又或者,知道了,却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这份异乎寻常的沉默,比任何直接的质询或雷霆震怒,都更让沈栖寒感到一种无形的、逐渐收紧的压力,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宁静。
他信步走到那孩子所在的静室外,并未进去,只是隔着那雕琢着简单竹纹的窗棂,静静地向内望去。
云袖显然已尽职地完成了任务。屋内,那个孩子已经洗漱干净,换上了一身与他身形相符的、料子普通但洁净的素青色服饰。
小家伙正背对着窗户,盘腿坐在那个冰冷的蒲团上,身形依旧单薄瘦弱,背脊却挺得笔直。
云袖刚刚喂他服下化开的丹药,正轻手轻脚地收拾着玉碗。
洗去一身血污尘垢后,露出那张尚带稚气却已能窥见未来清俊朗逸轮廓的脸庞,只是长期的营养不良与重伤初愈,使得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与周遭仙境格格不入的、挥之不去的疏离与戒备。
似乎是某种野兽般的直觉,又或许是体内那丝神秘神力的牵引,那孩子毫无征兆地,忽然转过头,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窗外沈栖寒凝视的目光。
隔着疏密有致的雕花窗棂,一大一小,两道同样清冷、同样深邃的目光,在空中悄然相遇。
沈栖寒清晰地看到,那孩子黑沉如同永夜的眸子里,没有了最初在魔物爪牙下那般野兽般的凶狠与绝望,却沉淀下了几分远超年龄的、深不见底的冷静,以及……一丝极淡极淡,却难以言喻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仪。
那绝不是一个普通凡间孩童,甚至不是一般仙神幼崽该有的眼神。
沈栖寒心中那点兴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更深了。
他轻轻抬手,推开了静室那扇未曾上锁的门扉,走了进去。
云袖见到他,立刻无声地行了一礼,悄然退下,并体贴地掩上了房门。
室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
沈栖寒缓步走到闻人聿面前,停下。
他身量高挑,此刻更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姿态。
小家伙不得不仰起头,才能与他对视。
令人意外的是,在那双深邃凤眸的注视下,那孩子竟然没有丝毫闪躲或畏惧,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同样审视意味地回望着他,黑曜石般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沈栖寒清冷绝尘的身影。
“名字。”
沈栖寒开口,不是询问,是毫无波澜的命令,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标签。
小家伙沉默了片刻,浓密而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就在沈栖寒以为他要么是真的没有名字,要么是倔强地不肯回答时,一个因为久未开口而显得有些沙哑、干涩,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没有。”
沈栖寒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没有名字?倒是省事了。也免得他还要费心去抹掉什么过往的痕迹。
“从今日起,你便唤作闻人聿。”他随口便赐下名姓,语气随意得仿佛只是在决定今日庭院里该修剪哪一根竹枝。
“‘聿’,意为笔,主宰文书;亦通‘律’,法则秩序。望你谨记,持心如笔,明辨法则。”
他没有解释为何冠以“闻人”之姓——这是他母神,四龙一脉使用的尊贵姓氏。赐予此姓,本身就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无论外界如何猜测非议,他已将这来历不明的孩子,正式划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打上了他沈栖寒的烙印。这其中蕴含的深意与将要承担的风险,他心知肚明,却并不在意。
小家伙,不,现在该称之为闻人聿了,他听着这个骤然加诸己身的名字,黑眸中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石子投入深潭,漾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沉寂,仿佛这个名字与他而言,并无特殊意义。
沈栖寒很满意他这近乎漠然的反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宠辱不惊,这份远超常人的沉静心性,确实是块值得雕琢的璞玉。
“伤好之后,便留在流云亭”
沈栖寒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天然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决断,“本君会教你识文断字,知晓天规礼仪,引你踏入修行之门。”
说到这里,他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那双总是蕴着倦怠疏离的凤眸,此刻锐利如出鞘的寒冰剑锋,直直地看进闻人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底,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晦的期待
“别让本君失望,闻人聿。”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言,也不等对方有任何回应,便直起身,拂了拂一尘不染的月白袍袖,仿佛刚才那番带着无形压力的靠近从未发生过。
他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静室,没有回头。
“咔哒”一声轻响,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静室内,重归一片死寂,唯有窗外竹叶摩挲的沙沙声,隐约可闻。
闻人聿依旧维持着仰头的姿势,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扉,良久,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了头。
他抬起自己的手,摊开掌心,看着那因为清洗而显得过于苍白瘦小的手指。
体内,那道属于沈栖寒的、精纯而清凉的灵力仍在缓缓流转,滋养着受损的经脉,与他自己体内那丝微弱却无比古老的神力隐隐呼应。
身上是干净柔软的衣物,鼻尖萦绕着清雅的檀竹冷香,与之前凡间泥泞血腥、朝不保夕的日子,恍如隔世。
窗外,是陌生而瑰丽、云蒸霞蔚的九重天阙,是无数凡人梦寐以求的仙境,却也分明是另一个危机四伏、杀机暗藏的囚笼。
他沉默地、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因为用力,指节都泛出青白的颜色。那双黑沉如同古井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开冰冷的表层,悄然生根,发芽——那不是感激,不是顺从,而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复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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