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光慵懒地穿过雕花窗棂,在临窗铺着的厚厚绒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带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静谧。
熏炉里,上好的沉水香正无声燃烧,吐出几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幽冷的香气弥漫在宽敞华贵的书斋内。
大胤王朝的闲散王爷,萧以安。
歪在一张铺着白虎皮的宽大紫檀木躺椅上。
姿态散漫,宽大的红袍在微风中轻轻拂动,袍上金线暗纹在日光下闪烁不定,流光溢彩一本才子佳人的话本子被他随意扣在脸上,遮住了眉眼的秾丽,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点微抿的薄唇。
呼吸均匀悠长,显然正陷在香甜的小憩里。
书斋内陈设极尽雅致奢华,博古架上陈列着前朝孤品,墙上挂着名家真迹,连角落里随意摆放的一个青瓷花瓶都价值连城,处处彰显着主人身份的超然。
“王爷…王爷?”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点焦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萧以安眼皮都没动一下,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被打扰了清梦的猫。
门口的小太监福宝,急得额头都冒了汗,却又不敢贸然闯入。他踌躇片刻,终于一咬牙,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豁出去的意味:“王爷,宫里…宫里来人了。是李总管亲自来的,捧着圣旨呢!”
“圣旨”二字像带着无形的寒气,瞬间穿透了沉水香的暖意和话本的遮挡。
躺椅上的人影倏地一僵。
下一秒,盖在脸上的话本“啪嗒”一声滑落在地。
萧以安猛地睁开眼,那双眼里残留的睡意被瞬间驱散,只余下全然的清醒和一丝被惊扰后的不耐烦。
“李德全?”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眉头已然蹙起,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这老阉货不在宫里伺候舅舅,跑我这逍遥窝来做什么?还捧着圣旨?”
他撑着手臂坐起身,动作带着点被强行唤醒的懒散,但脊背却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许。
福宝如蒙大赦,连忙侧身让开。
只见一位身着深紫色内侍总管服色、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已肃立在书斋门口,神情恭谨,眼神却透着宫中积年老奴特有的沉稳和精明。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其中一人手中稳稳托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正是圣旨。
总管太监李德全微微躬身,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书斋:“奴才李德全,奉陛下口谕,请安王殿下接旨。”
萧以安的目光在那明黄的卷轴上停留了一瞬,心中掠过无数念头。
皇帝舅舅向来对他这个外甥的“游手好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竟劳动李德全亲自宣旨?
绝非寻常赏赐。
萧以安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躁意,慢吞吞地站起身,随手拂了拂身上并未沾染多少尘灰的锦袍下摆,踱步到书斋中央。
“李总管辛苦。”萧以安脸上已挂起了惯常的、略带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语气轻松随意,“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本王这地方,可没什么好茶点招待。”
李德全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敷衍,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王爷说笑了。陛下记挂王爷,特命奴才前来宣旨,是天大的恩典。”
他不再多言,微微侧身,示意身后捧着圣旨的小太监上前一步。
萧以安收敛了玩笑神色,撩起锦袍下摆,对着圣旨方向,屈膝便拜了下去。
动作虽不算如何标准庄重,但该有的礼数分毫不差。他身后的福宝早已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书斋内落针可闻。
李德全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宫中韵调的尖细嗓音清晰地宣读起来:
“皇帝敕谕安王萧以安:朕绍膺骏命,抚驭寰区,夙夜兢业,惟以安民定国为念。近闻京畿重地,屡生怪异,闺阁淑媛,迭遭不测。或自缢于深闺,或投缳于静夜,事出蹊跷,情状诡谲。大理寺查察多时,竟茫无端绪。此风不靖,恐致黎庶惊惶,人心浮动,非社稷之福也。”
圣旨开篇便是沉重的官样文章,萧以安垂着眼,听着那些“闺阁淑媛”、“迭遭不测”的字眼,心头那点不耐烦渐渐被一丝凝重取代。
京城少女离奇自杀的流言,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身为闲王,从未想过会与自己扯上干系。
李德全的声音继续回荡:“朕心深为轸念。兹特命于京中设‘玄镜司’一署,专司稽察此类幽隐诡谲、有悖常伦之悬案疑狱,务求水落石出,以彰天理,安民心。着安王萧以安,领玄镜司提举之职,总摄司务,便宜行事。凡所需人手、器物、文书,六部及诸有司,一体协办,不得推诿延误。”
玄镜司?提举?总摄司务?
这几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萧以安心上。
他猛地抬眼,看向那明黄的卷轴,脸上那点惯常的、用来掩饰一切的笑意彻底消失无踪,只剩下震惊和一丝被强行拖下水的愠怒。
舅舅这是唱的哪一出?他萧以安的名声,京城里谁人不知?
斗鸡走狗、听曲赏花在行。
查案?还是这等邪乎的案子?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存心要他好看吗?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开口质疑,但李德全那毫无波澜的宣读声并未停顿,显然没有给他任何插话的机会:
“另,新科状元谢珏,才学卓荦,敏达机变,品性端方。特简拔为玄镜司副提举,协理司务,参赞机要。尔等须同心戮力,和衷共济,勿负朕望。破案之日,论功行赏;倘有懈怠,贻误案情,亦必严惩不贷!钦此!”
“谢珏?”萧以安咀嚼着这个名字,方才的震惊愠怒瞬间被一股浓浓的、毫不掩饰的轻蔑所取代。
新科状元?那又如何。
两年前的金榜题名,在这藏龙卧虎、关系盘根错节的京城,一个毫无根基的新科状元,被“特简拔”进这新设的、听着就麻烦缠身的玄镜司,还直接坐上了副提举的位置,协理司务?参赞机要?
这路数,他萧以安太熟悉了。
无非又是哪家勋贵或朝中大臣,想借着这新衙门的由头,往他眼皮子底下塞个镀金的草包,或是安插个眼线。
打着“状元”的金字招牌,好堵住悠悠众口罢了。
这些年,想往他这逍遥王爷身边凑,指望攀附点关系、捞点好处的人还少吗?
只是没想到,这次竟直接塞到了他被迫接手的衙门里,还顶着个“副手”的名头。
一股被轻视、被算计的烦躁感直冲顶门。
皇帝舅舅这哪是给他找帮手,分明是嫌他不够头疼,再给他添个累赘。
“安王殿下,接旨吧。”
李德全宣读完最后两个字,将圣旨合拢,双手恭敬地递向依旧单膝跪地的萧以安。
萧以安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略显玩味的笑容。
他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明黄卷轴,入手冰凉。
起身时,动作依旧带着点贵胄子弟特有的慵懒劲儿。
“臣,萧以安,领旨谢恩。”他的声音清朗,听不出半分勉强,甚至还带着点笑意,“李总管辛苦跑这一趟,福宝,看赏。”
福宝连忙爬起来,从袖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小跑着塞到李德全带来的一个小太监手里。
李德全脸上的笑容深了些,再次躬身:“奴才谢王爷赏。陛下还特意嘱咐奴才带句话给王爷。”
萧以安眉梢微挑:“哦?舅舅说什么?”
“陛下说,”李德全的声音压低了些,模仿着皇帝的语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那小子整日里没个正形,不是跑马就是听曲儿,骨头都闲散了。这次给他找点正经事做,磨磨他的性子。告诉他,办不好这差事,仔细他的皮!’”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完全是长辈训斥顽劣晚辈的口吻。
萧以安听得嘴角一抽,心头那点对舅舅擅作主张的怨气,倒是被这熟悉的“威胁”冲淡了几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无奈又带着点少年气的笑:“舅舅还是这般……惦念我啊。劳烦李总管回禀舅舅,就说外甥知道了,定当…勉力而为。”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
李德全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人告退了。
书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沉水香幽幽的冷香。
萧以安掂了掂手中这份突如其来的“恩典”,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眼神沉静下来,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审视和思量。他踱步到窗前,望向宫城的方向。
阳光落在他俊朗的侧脸上,明暗交错。
“玄镜司…提举…”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圣旨光滑的缎面,“谢珏……哼。”
那一声轻哼,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与疏离。
一个靠关系塞进来的“状元副手”,能顶什么用?别给他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此刻,这位新科状元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然和一个徒有虚名、可能还眼高于顶的麻烦精划上了等号。
·
紫宸殿内,鎏金蟠龙香炉吞吐着清雅平和的御香,试图驱散帝王眉宇间凝聚的沉重。
承庆帝萧启,正值盛年,鬓角却已染上几许不易察觉的风霜。
他端坐于宽大的御案之后,明黄的龙袍衬得他威仪深重,只是此刻,那威严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案头堆积的奏报被推到一边,正中摊开的,是几份来自大理寺的卷宗,墨字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
“……城南富商柳氏之女,年方十五,于上月初七深……夜,被发现自缢于闺房梁上,颈悬三尺红绸,足下绣凳翻倒。然……”
皇帝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疲惫,“其贴身侍女证言,小姐入睡前并无异常,兴致颇佳,还说明日要去城外慈云寺上香。门窗皆由内闩死,无外人侵入痕迹。”
侍立在一旁的大理寺卿赵文谦,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垂着头,大气不敢喘。
皇帝的手指划过下一份卷宗:“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的千金,刚及笄不久,于上月十五,被发现溺毙于自家后花园不足三尺深的荷花池中。池边泥地上,只有她一人足印。家人称其水性尚可,且性情开朗,毫无厌世之兆。”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在光洁的纸面上压出一道浅浅的折痕,声音愈发沉郁:“还有吏部张侍郎府上那位才名远播的庶女,三日前…被发现时,倒伏于闺阁内室的炭盆旁,口鼻处覆满灰烬,窒息而亡。现场…同样门窗紧闭,无搏斗痕迹。仵作验看,其喉间并无烟灰呛入,竟似……心甘情愿,俯首就盆。”
“心甘情愿?”皇帝猛地抬高了声音,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赵文谦,“赵卿。短短一月之内,五起。皆是未出阁的官宦富户之女,死状各异,却又同样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门窗紧闭,无外人痕迹,状似自尽,偏偏个个死前毫无征兆!你大理寺查了这许久,就给朕一句‘查无实据,暂以自戕结案’?!”
皇帝的怒火如同无形的重压,让赵文谦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陛下息怒!臣…臣等无能!臣等已将能查的线索都查了,能问的人都问了,可…可实在是…实在是无迹可寻啊!死者之间互不相识,家世背景也无关联,死法各异,现场干净得…干净得像…像她们自己……”
他声音发颤,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那无形的恐惧已攫住了他的心神。民间已有流言,说这是厉鬼索命,专挑年轻女子下手。
“干净得像鬼魅作祟?”皇帝替他说出了那后半句,语气森然,却并未如赵文谦预想的那般再次震怒,反而透出一种冰冷的决断。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那份关于设立“玄镜司”的奏议,最终落在一旁侍立的秉笔太监身上
“传谢珏。”
“宣——翰林院修撰谢珏觐见——”内侍尖细悠长的通传声,穿透了紫宸殿压抑的空气。
片刻后,一道挺拔的身影,步履沉稳地踏入殿门。
来人穿着一身簇新的青色七品文官鹭鸶补服,浆洗得笔挺,一丝褶皱也无。
身姿如庭前修竹,带着一股沉淀的书卷气,却又不会显得过分羸弱。他面容清俊,眉眼疏朗,鼻梁挺直,薄唇习惯性地抿着,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克制。
正是两年前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如今在翰林院供职的谢珏。
“臣,谢珏,叩见陛下。”他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在空旷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行礼的动作一丝不苟,流畅而恭谨,显出极好的教养。
“平身。”皇帝的目光落在谢珏身上,带着审视。
对这个年轻的状元郎,他印象颇佳。才华横溢是其一,更难得的是那份沉稳务实,不骄不躁,在翰林院修史编书,做得极是认真。
“谢陛下。”
谢珏依言起身,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而从容,静候圣谕。
“谢卿,”皇帝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帝王的平稳,却依旧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近日京城之中,屡有闺阁女子离奇身亡之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臣略有耳闻,坊间议论颇多。”谢珏如实回答,声音平静无波。
“此案诡异,非比寻常。大理寺束手,人心惶惶。”皇帝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如刀,“朕已下旨,特设玄镜司,专司此类悬疑诡谲之案。由安王萧以安,领提举之职。”
听到“安王萧以安”的名字,谢珏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那位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闲散王爷?风流韵事和纨绔做派比他的才名响亮得多。让他统领查案?
皇帝此举,用意何在?
谢珏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
“而你,”皇帝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擢你为玄镜司副提举,秩正六品,协理司务,参赞机要。即日赴任!”
副提举?协理安王?
饶是谢珏心性沉稳,此刻也不禁微微动容。
这擢升不可谓不快,但这差事……与那位传闻中极不好相与的安王共事,查的还是这等邪门悬案……
绝非坦途。
他迅速抬眼,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思量。
皇帝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语气放缓了些,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朕知你志向高远,本在翰林院前途正好。骤然将你调至这新设的、专办诡案的衙门,或许委屈了你。然此事关乎京城安宁,关乎民心所向,非能臣干吏不可为。朕思来想去,唯卿之才学、心性,可担此重任。”
皇帝的话说得很重,也很明白。这是信任,更是无法推卸的责任。
谢珏心中那点波澜瞬间平息。
他再次撩袍,郑重跪地,声音清晰而坚定:“陛下言重。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此案诡异,久悬不决,非但令逝者蒙冤,更使生者惶惶,长此以往,国本动摇。臣蒙陛下信重,敢不尽心竭力,查明真相,以慰亡者,以安黎庶!绝无半分委屈!”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皇帝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赞赏,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人。谢卿有此担当,朕心甚慰!”他抬手虚扶,“起来吧。玄镜司衙门设在原北城兵马司旧址,一应人手、文书,朕已命人着手调拨。你今日便去熟悉一下,明日正式点卯视事。安王那边,朕自会知会。”
“臣遵旨!”谢珏起身,再次躬身领命。
“嗯,”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补充道,“安王性子…跳脱些,然心地不坏。遇事,你二人需多商议。”
这话说得委婉,但其中的叮嘱之意不言而喻。
“臣谨记陛下教诲。”谢珏应道,神色依旧恭谨平静。
皇帝挥了挥手:“去吧。朕等你的好消息。”
“臣告退。”谢珏深深一揖,步履沉稳地退出了紫宸殿。
殿内沉重的氛围似乎并未沾染他分毫,那青色的官袍衬着他清瘦的背影,如同一竿修竹,悄然融入了殿外明媚却带着一丝燥热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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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珏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外厚重的锦帘之后,紫宸殿一侧通往暖阁的雕花隔扇门,被人从内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双带着十足兴味、亮得惊人的桃花眼,正透过那条窄窄的门缝,一瞬不瞬地捕捉着那抹渐行渐远的青色背影。
门缝后,正是本该在王府里对着一堆华服发愁的安王萧以安。
他前脚接了圣旨,后脚就揣着满腹的牢骚和打探消息的心思,熟门熟路地从宫中的“捷径”溜达到了紫宸殿侧。
本想找机会跟皇帝舅舅软磨硬泡,看能不能把这烫手山芋推掉几分,或是至少探探那位“状元副手”的底细。刚摸到暖阁,就听见里面宣召谢珏的声音。
鬼使神差地,他停下了推门的动作,选择藏身门后,当起了听壁角的梁上君子。
皇帝与谢珏的对话,他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
舅舅那沉重的语气,赵文谦的惶恐无能,还有那几起案子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都让他心头那点不情愿和轻视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被硬生生按在肩上的责任感。
然而,当谢珏清越的声音响起,当那抹青色的身影映入眼帘时,萧以安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阳光穿过高大的殿门,斜斜地打在谢珏身上。
那身寻常的七品鹭鸶青袍,穿在别人身上或许只是官服。
穿在他身上,布料挺括,勾勒出挺拔的肩背线条,一丝不苟的领口束着他修长的颈项,袖口处露出的手指干净修长。
沉稳从容。
剑眉凌厉,眼眸深邃如寒潭古井,望不见底。那周身散发出的、如同崖顶青松的气息……瞬间就攫住了萧以安全部的心神。
他见过无数美人,妩媚的、明艳的、娇俏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一种气质。
孤高似雪岭寒松,不带半分媚俗,却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
尤其是谢珏跪下领命时,让萧以安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门缝外的阳光有些晃眼,萧以安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然而,谢珏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殿门外的光晕里,只留下一片青色的残影,烙印在他骤然变得异常敏锐的视网膜上。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皇帝翻阅奏折的轻微声响。
萧以安缓缓地、无声地合上了那扇隔扇门。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抬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左胸的位置。
那里,心脏正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而剧烈的节奏,砰砰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方才在王府里,对那位“状元郎副手”的所有轻蔑、不屑和烦躁的揣测,此刻如同被狂风吹散的尘埃,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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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熔金,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晚风带着白日未散的暑气和市井间渐起的喧嚣,穿过永宁坊狭窄而干净的巷弄。
谢珏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褪去了官袍,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月白色细棉布直裰,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整洁清爽。
他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散发出刚出炉的、甜丝丝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的香气。
“吱呀——”
巷子深处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应声而开。
门内探出一张惊喜交加、布满岁月痕迹的妇人脸庞,正是谢珏的母亲,沈棠。她衣着朴素,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简单的木簪,眼角眉梢带着常年操劳的细纹,此刻却因见到儿子而焕发出明亮的光彩。
“珏儿,回来了!”沈棠的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欢喜,连忙侧身让开,“快进来吧,今儿怎么比前两日早些?衙门里事不忙了?”
“娘。”谢珏脸上露出真切而温和的笑意,那笑容冲淡了眉宇间惯有的清冷,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起来。
他迈步进门,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母亲,“今日面圣,回来得早些。路过李记,看新出的栗粉糕还热着,给您和瑜儿带了些。”
“哎哟,又乱花钱!”
沈棠嘴上嗔怪着,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包还散发着热气的糕点,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小小的院落干净整洁,墙角种着几株晚开的茉莉,散发着幽香。两间正房,一间小小的厨房,便是全部。
虽然清贫,却处处收拾得井井有条。
“哥哥,哥哥回来啦!”一个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从正房里飞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穿着鹅黄色小衫、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像只欢快的小鸟般冲了出来,正是谢珏年仅八岁的妹妹,谢瑜。
她个子不高,脸蛋圆圆的,眼睛又大又亮,此刻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她一头扎进谢珏怀里,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摆,仰着小脸,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哥哥,娘说你去见皇帝陛下了?皇帝陛下长什么样?是不是特别高特别大?像庙里的天神一样?他跟你说了什么呀?”
谢珏被妹妹撞得微微晃了一下,失笑地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耐心地解答:“陛下自然是威严的。不过今日只是交代些公事。喏,给你带了李记的栗粉糕。”
他指了指母亲手里的纸包。
谢瑜的注意力立刻被香甜的糕点吸引过去,欢呼一声,但还是不忘继续追问:“公事?什么公事呀?是不是哥哥以后天天都能回家吃饭了?不用再住在那个冷冰冰的翰林院里了?”
沈棠也关切地看向儿子。
翰林院有供低阶官员值宿的廨舍,谢珏为省下每日奔波的时间和赁屋的开销,之前多是住在廨舍,休沐才归家。
谢珏看着母亲和妹妹满是期待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点了点头,温声道:“嗯,陛下将我调任新职,衙门就在京城北边,离家不算太远。往后若无紧急公务,每日都能回来。”
“真的?!”谢瑜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小脸兴奋得通红,紧紧抱住谢珏的胳膊,生怕他跑了似的,“太好了,太好了。哥哥以后天天都在家!娘,你听见没?哥哥以后天天都能吃你做的饭了!”
她转头对着母亲,大眼睛里满是纯然的喜悦和满足。
谢沈氏的眼眶瞬间有些湿润,她连忙低头掩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声音带着点哽咽,却是满满的欣慰:“好,好!能天天回来就好!娘这就去把饭温上,今儿特意买了条鲜鱼,给你炖汤!”
她说着,脚步轻快地转身走向厨房,背影都透着欢欣。
谢瑜叽叽喳喳地围着哥哥,讲述着白日里和邻家小伙伴玩耍的趣事。
谢珏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两句,唇边噙着浅淡却真实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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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府,听涛苑。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书房内,巨大的连枝烛台燃着数十支明烛,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也将地上铺陈的“盛况”映得一清二楚。
名贵的紫檀木地板上,此刻如同遭遇了一场浩劫。
各色华服锦袍、玉带丝绦、云履皂靴,被毫无章法地堆叠、抛掷、铺陈开来。织金妆花的锦缎在烛光下流淌着奢华的光泽,云锦暗纹在走动间若隐若现,上好的苏绣在衣襟袖口绽放着栩栩如生的花鸟,还有来自西域带着异域风情的织锦……
琳琅满目,流光溢彩,几乎铺满了整个书房地面,几乎无处下脚。
空气中浮动着昂贵的熏香、樟脑以及新织物的特有气息,混杂成一种奢靡而混乱的味道。
萧以安只穿着一身素白的丝绸中衣,赤着脚,踩在那些价值不菲的衣料上,眉头紧锁,在衣山袍海间烦躁地踱步。
他那张足以令京城闺秀们神魂颠倒的俊脸上,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纠结和……挑剔。
“不行!这件太老气!穿上像四五十岁的老学究!”他嫌弃地踢开一件深紫色绣仙鹤祥云的广袖锦袍。
“这件…颜色太跳脱!本王又不是去斗鸡走狗!”
“啧,这料子是好,墨玉麒麟暗纹…可这玄色也太沉了!跟奔丧似的!”
“这件银灰的…不够庄重,压不住场面!”
他身后,王府的大管家福顺,带着两个伶俐的小厮,如同陀螺般忙得团团转。
福顺额头上全是汗,小心翼翼地跟在自家王爷身后,一件件地捡起被否决的衣物,嘴里不停地应着:“是是是,王爷说得是…这件是有点老气…这件颜色是太艳了些…这件玄色的确过于肃穆了…王爷您再看看这件?这是前儿个‘云霓阁’才送来的新样子,用的江南今年新贡的‘天水碧’云锦,您瞧这颜色,清雅……”
福顺抖开一件衣裳。
那料子果然不凡,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极其柔和清雅的碧色,如同初春新雨洗过的远山,又似清澈见底的湖心。
其上织着若隐若现的松针、竹叶、梅花暗纹,低调而雅致。
萧以安脚步一顿,目光落在那抹“天水碧”上,眼神微微一亮。
这颜色…似乎与白日里紫宸殿外惊鸿一瞥的那抹官袍青,有几分遥相呼应的清雅意味?
萧以安伸手接过,仔细摸了摸料子,滑腻冰凉,触感极佳。
他拎起袍子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对着书房角落里那面巨大的落地西洋水银镜照了照。
镜中人影挺拔,那清雅的碧色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眉眼间的风流意态似乎也被这颜色压下了几分,平添了几分文雅贵气。
“嗯…这件…似乎尚可?”
萧以安的语气终于透出一点松动,但眉头依旧没有完全舒展。他挑剔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腰带呢?玉冠呢?”他转头问福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要最衬这件袍子的,还有靴子。快,都找出来!”
“是,王爷!”
福顺如蒙大赦,立刻指挥两个小厮:“快!把装玉带、冠冕的那几个紫檀盒子都搬过来,还有新做的那几双云头履。”
书房内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
翌日清晨,天光初透。
玄镜司衙门——这座由前北城兵马司官署匆忙改建而成的新衙门,已显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肃穆。
黑漆的大门重新油过,门楣上高悬着御笔亲书的“玄镜司”三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门口两尊石狮子依旧,却已换上了身着崭新玄色劲装、腰佩制式长刀的守卫,神情冷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面。
衙门内部更是焕然一新。
庭院开阔,青砖墁地,打扫得纤尘不染。原本粗陋的房舍被重新整饬分隔,辟为签押房、案牍库、仵作间、议事厅等不同功能的所在。
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桐油和石灰水的气味,昭示着这里的仓促与新生。
萧以安来得极早。
他特意避开了可能引人注目的王府车驾,只带了两个贴身护卫,骑着马悄然而至。当那匹通体漆黑、神骏非常的骏马“踏雪”在玄镜司大门前停住时,门口守卫看清马上之人的面容和那一身清贵逼人的碧色锦袍,皆是一震,慌忙单膝跪地行礼:
“参见王爷!”
声音在清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免了。”萧以安利落地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扔给迎上来的护卫,动作潇洒流畅。
他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衙门门面,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守卫,随意地摆了摆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平易近人的笑意,“以后都是自己人,不必行此大礼。起来吧。”
“谢王爷。”守卫们应声而起,垂手肃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被自家这位新上司的风采所吸引。
这位传闻中的闲散王爷,今日一见,竟如此俊美不凡,气度卓然。
萧以安不再多言,迈步踏上衙门大门的石阶。他步履从容,那身天水碧云锦袍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贵气逼人。
刚迈进大门,穿过前庭,踏上通往正堂议事厅的回廊楼梯。
就在这时,楼梯上方,另一道身影恰好拾级而下。
那人穿着一身崭新的六品深青色文官鹭鸶补服,袍服挺括,衬得身姿愈发挺拔。
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正专注于脚下的台阶,侧脸轮廓在清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流畅,鼻梁挺直,薄唇微抿,眉宇间是惯有的沉静专注。
谢珏。
萧以安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脸上那抹刻意维持的、风流倜傥的笑容瞬间绽放得更加灿烂,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
他甚至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本已完美无瑕的袖口,清了清嗓子,用自认为最悦耳、最潇洒的声调开口:
“谢大……”
“人”字尚未出口,异变陡生。
或许是心神全系在了那抹青色身影上,或许是脚下那双崭新的厚底云头履对这改建后的楼梯木阶还不够驯服,又或许是冥冥中命运开的一个小小玩笑——就在萧以安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准备与迎面而来的谢珏完成这历史性初见的瞬间,他脚下猛地一滑。
“哎——?!”
一声短促的惊呼带着十足的惊愕和难以置信,猛地从他喉咙里迸出。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萧以安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失重感攫住了他,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向下栽倒。
眼前那抹沉静的青色瞬间被晃动的屋顶梁木和刺眼的晨光取代。他下意识地挥舞手臂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了一把虚无的空气。
“王爷!”
“大人!”
楼下闻声赶来的几个小吏和楼上谢珏身后的书吏同时发出惊骇的呼喊。
在所有人惊恐万状的目光注视下,在谢珏骤然抬起、带着一丝愕然的眼眸的注视下,大胤王朝尊贵的安王殿下,玄镜司新上任的提举大人,以极其狼狈、极其不符合他精心设计形象的姿势——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地、伴随着衣袍翻飞和玉器磕碰的清脆声响——骨碌碌地从那不算太长的楼梯上滚了下来。
噗通!哗啦——
最终,他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楼梯底部的青砖地面上。
精心束好的发髻散乱开来,那枚温润的青玉簪不知摔到了哪个角落。天水碧云锦袍沾满了灰尘,下摆还被他自己慌乱中踩了一脚,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
更要命的是,他摔下来的姿势极其别扭,一条腿还滑稽地搭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
整个前庭,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凝固了。灰尘在从大门透入的光柱里无声地悬浮。
萧以安趴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脸上更是火辣辣一片,分不清是摔的还是臊的。
他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完了,全完了!什么玉树临风,什么风流倜傥,什么惊艳亮相,全他娘的完了!在谢珏面前,他萧以安,堂堂安王,成了个彻头彻尾、滑稽透顶的滚地葫芦!
他恨不能当场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到足以让萧以安当场羽化登仙的寂静中,楼梯上方,传来一道清冷平缓、听不出丝毫波澜的嗓音,打破了死寂。
那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泠泠作响,清晰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也如同冰锥,精准地扎在萧以安已然碎裂的自尊心上:
“王爷?”
声音微顿,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困惑。
紧接着,那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般平静无波,甚至显得格外恭谨守礼:
“下官惶恐。”
来啦~第一次尝试这种悬疑探案题材的
这本预计30w字 甜文不虐 每晚21:00更新
是我们小王爷受和状元攻的双强组合~
前面一周可能时不时有二更(有5w字存稿嘻嘻~
喜欢的宝宝们可以点点收藏呀~[亲亲][亲亲]
今晚9点还有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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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青竹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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