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镜司议事厅内,晨光透过新糊的高丽纸窗棂,在地面投下清晰的光斑。
空气中还残留着石灰水和桐油混合的、略显刺鼻的新鲜气味。厅堂阔朗,陈设却极简,唯有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两侧各置数把官帽椅,以及角落几个尚未填满的博古架,显出几分仓促上阵的局促。
谢珏已在厅内。
他端坐在长案左侧的官帽椅上,脊背挺直,双手捧着一份刚由书吏送来的卷宗,正凝神细看。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谢珏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卷宗,一行行墨字清晰地映入眼帘:“…柳氏女,年十五,自缢于闺房梁上,红绸三尺,绣凳翻倒。侍女证言:入睡前无异状,言及翌日慈云寺上香。门窗自内闩死,无撬损痕迹。颈间索沟单一,无挣扎迹象,符合自缢特征…”
平静的文字下,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诡异。
脚步声停在主位旁。
一股清雅而矜贵的冷香随之弥漫开来,带着清晨露水般的凉意,与厅内原本的石灰水气味格格不入。
谢珏翻动卷页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清润的碧色衣角,在紫檀案边垂落,衣料华贵,在光线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
“谢大人。”
一个略显冷淡、甚至带着点刻意疏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谢珏这才放下卷宗,从容起身,对着主位方向躬身施礼,动作一丝不苟:“下官谢珏,参见王爷。”
声音清越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萧以安站在紫檀长案的主位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躬身行礼的人。
那身深青色的官袍,近看之下,更显出几分沉静的挺拔。低垂的颈项线条依旧优美,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冷感。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去看那让他心弦莫名颤动的弧度,脸上维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严肃,努力模仿着记忆中那些刻板老臣的神态,随意地一挥手:
“免礼。坐。”
语气简短,甚至有些生硬。
萧以安撩起云锦袍下摆,在主位上坐下,动作刻意放缓,力求显得沉稳庄重,只是那挺得过分僵直的脊背,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谢王爷。”
谢珏依言落座,重新拿起卷宗,目光再次沉入那些冰冷的文字里。
对于这位安王殿下过于简短的招呼和明显冷淡的态度,谢珏心中并无波澜,甚至隐隐松了口气。传闻中的纨绔王爷,只要不刻意刁难、不指手画脚,便是省心。
比起应付一个心思莫测、喜好无常的上司,他更愿意将精力投入到眼前这扑朔迷离的案情之中。
议事厅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
萧以安端坐主位,面前也堆着几份书吏刚送来的卷宗副本和玄镜司的筹建文书。
他拿起最上面一份,目光落在纸页上,墨字却像隔着一层水雾,模糊不清。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一次次地飘向左侧。
谢珏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侧脸对着他。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翻动卷页时动作轻缓而稳定,发出细微的、规律的沙沙声。那双清冷的眸子专注地扫过一行行字迹,时而微蹙眉心,时而在某处停留片刻,似在沉思。
那份沉静和专注,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将外界所有的纷扰都隔绝开来。
萧以安看着看着,心头那点刻意维持的冷淡和疏离,如同春日薄冰,开始无声地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一丝越来越浓的……懊恼。
自己刚才那是什么态度,冷冰冰的,像块木头。
人家可是两榜进士出身的状元郎,是舅舅亲点的副手。
自己那副样子,会不会让人觉得……觉得他这个王爷傲慢无礼,难以相处?
悔意如同蚂蚁啃噬,让萧以安坐立不安。
手里的卷宗半天没翻一页,那密密麻麻的字迹更像是在嘲笑他。
他烦躁地端起手边刚奉上的茶盏,想借喝茶掩饰内心的波澜。结果心神不宁,杯盖与杯沿轻轻一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过分安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谢珏闻声,从卷宗中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主位。
萧以安端着茶盏的手僵在半空,对上那双清凌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心头猛地一跳,脸上瞬间有些发烫。
他强作镇定,掩饰性地将茶盏凑到唇边,含糊地“唔”了一声,含糊道:“这茶…尚可。”
说完便垂下眼,假装专注于手中的文书,再不敢往左边看。只是那挺直的脊背,绷得更紧了。
·
午时的钟鼓声遥遥传来,穿透了玄镜司衙门略显沉闷的空气。
议事厅内,卷宗堆积如山。
谢珏手边已摞起厚厚一叠他仔细翻阅过并做了简注的案卷,而他本人依旧埋首于其中一份,指尖划过一行记录,眉心紧锁,低声自语:“…无挣扎迹象…心甘情愿…”
这五个字如同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卷宗描述的现场。
萧以安面前的文书倒是没翻动多少,他更像是在和那些纸张较劲,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那枯燥的条目上,比如仵作房的器具清单、书吏的薪俸定例之类。
只是眼神时不时地飘忽一下,思绪总会不受控制地被左边那沙沙的翻页声勾走。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诱人的食物香气,由远及近,极其霸道地侵入了议事厅。
那香气层次分明,有浓郁醇厚的肉香,有清甜鲜美的羹汤气息,还有精致点心的甜香,混合着米饭刚出锅的热气,瞬间将厅内残留的石灰水味和墨香冲得七零八落。
萧以安精神陡然一振,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打破僵局又显得无比自然的借口。他立刻放下手中那份看了半天也没记住几个字的薪俸清单,清了清嗓子,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平易近人、最体现上官关怀下属的笑容,转向谢珏:
“咳,谢大人。”
谢珏被浓郁的香气和萧以安的声音同时惊动,从卷宗中抬起头,看向主位。
“忙了一上午,想必也饿了。”萧以安勾着笑,语气温和得近乎刻意,“本王让府里膳房随便备了些午膳送来。你我初次共事,正好借此机会,边吃边聊聊案子,如何?”
他话音未落,福顺已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鱼贯而入。
几人动作迅捷而安静,转眼间便在宽大的紫檀长案空余处铺开了一张素雅的锦缎桌布,然后变戏法般摆上了一道道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水晶肴肉晶莹剔透,红润诱人;蟹粉狮子头盛在碧绿的荷叶碗中,肉香四溢;清炖的鸡汤清澈见底,点缀着几粒鲜红的枸杞;一碟碧绿油亮的清炒时蔬;一笼小巧精致的蟹黄汤包,薄皮几乎能看见里面晃动的汤汁。
还有两碗颗粒分明、热气腾腾的白米饭。餐具皆是上好的白瓷,温润光洁。
这阵势,哪里是“随便备了些”,分明是王府膳房拿出了看家本事,极尽精致之能事。
谢珏看着眼前瞬间铺陈开的盛宴,微微一怔。他出身清寒,即便高中状元,在翰林院供职,日常饮食也极为简单。如此排场,对他而言,实在过于奢靡。
他下意识地想婉拒:“王爷盛情,下官心领。只是这……”
“嗳,”萧以安像是早料到他会推辞,立刻截住话头,脸上的笑容更深,带着点不容拒绝的随意,“不过是顿便饭,谢大人不必拘礼。人是铁,饭是钢,查案也得有力气不是?再说了,”
他拿起银箸,指了指那碟水晶肴肉,语气轻松,“本王一个人吃也怪没意思的,谢大人就当陪本王用个膳。”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显得不识抬举了。
谢珏看着萧以安那张笑得格外真诚、甚至带着点少年气的俊脸,心中虽有疑虑,也只能将推辞的话咽了回去。
这位王爷行事,果然如传闻般……随心所欲,让人难以捉摸。他敛去眼中的思量,起身微微躬身:“如此,下官恭敬不如从命。谢王爷赐膳。”
“这就对了!”萧以安笑容灿烂,仿佛打了一场胜仗,亲自拿起公筷,夹了一块最肥美的水晶肴肉,放到谢珏面前的白瓷碟里,“尝尝这个,府里厨子的拿手菜,用陈年花雕醉的,味道极好。”
谢珏看着碟中那块颤巍巍、红白相间的肴肉,道了声谢。
他动作斯文地夹起,送入口中。肉质果然酥烂入味,酒香醇厚,咸鲜适口,是难得的美味。
然而,他只尝了这一口,便放下了筷子。拿起汤匙,舀了小半碗清鸡汤,又夹了些清炒时蔬,便安静地、专注地对付起自己碗中的米饭来。对那些奢华的硬菜,几乎不再动箸。
萧以安正兴致勃勃地夹起一个蟹黄汤包,准备向谢珏推荐这“一口爆汁”的妙处,抬眼却见对方碗碟中那堪称“清心寡欲”的景象,满腔的热情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夹着汤包的银箸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谢大人……可是不合口味?”
他试探着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小心翼翼。
谢珏咽下口中的米饭,放下筷子,态度恭敬却疏离:“王爷言重了。王府佳肴,自是上品。只是下官素来饮食清淡惯了,且下午尚需查阅卷宗,不敢多用。”
理由合情合理,无可挑剔。
萧以安看着他那张平静无波、看不出半分虚假客套的冷峻面容,心头那点失落感更重了。他讪讪地将汤包放进自己碗里,忽然觉得刚才还觉得鲜香无比的蟹黄汤包,此刻也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一顿精心准备的午膳,在一种微妙的、沉默多于交谈的氛围中草草结束。
谢珏只用了些汤羹和蔬菜米饭,便告罪起身,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再次拿起卷宗,很快便沉浸其中,仿佛刚才那顿价值不菲的午膳从未发生。
萧以安看着对方重新投入工作的沉静侧影,再看看自己面前几乎没怎么动的丰盛菜肴,心头五味杂陈。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请人吃饭,也能吃出满腹的挫败感。
·
午后,议事厅内只剩下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玄镜司仓促成立,衙门内其他值房尚未完全整理妥当,萧以安这位提举大人,也只能暂时“纡尊降贵”,与他的副手谢珏,共用这间议事厅兼书房。
萧以安在主位上正襟危坐,面前摊着一份仵作房呈上来的详细验尸格目。
墨字密密麻麻,详细描述了那些不幸少女们冰冷的躯体上每一处细微的痕迹。他强迫自己去看。
目光落在那些“颈部索沟呈暗紫红色,边缘无表皮剥脱及皮下出血”、“口鼻腔未见蕈状泡沫”、“尸斑呈暗紫红色,指压褪色”等等冰冷的专业术语上。
然而,那些文字仿佛变成了一个个扭曲跳动的符号,无论如何也钻不进他的脑海。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左侧。
谢珏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谨守着上下级的分寸。他微微低着头,露出白皙而弧度优美的后颈。他的指尖沾了些墨迹,正凝神在一份新的卷宗上做着批注,时而提笔在旁边的素笺上写下几行字,字迹清峻有力,如同其人。
萧以安看得有些痴了。
心中那点午膳时的挫败感,被一种更柔软、更难以言喻的情绪所取代。
这个人…怎么能连专注的样子都……都这般好看?那清冷的眉眼,那微抿的薄唇,那沾着墨迹却依旧显得干净的手指……
就在他心神摇曳之际,谢珏似乎遇到了什么关键之处,眉头骤然锁紧,提笔在素笺上快速写下几个字,笔锋略显急促。
这个微小的动作,像是一根细针,轻轻刺了萧以安一下,将他从恍惚中惊醒。
萧以安像被烫到一般,倏地收回目光,心虚地低下头,重新看向自己面前那份仵作格目。
他懊恼地抓起桌上的茶盏,也顾不上茶已凉透,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茶水滑入喉咙,稍稍压下了脸上的燥热。
·
暮色渐浓,玄镜司衙门内已点起了灯烛。
议事厅内烛火通明,映照着长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和两张同样凝重却心思各异的面孔。
谢珏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份关于吏部张侍郎府上庶女案件的卷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极轻的笃笃声,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王爷,”他抬起眼,看向主位上的萧以安,声音清冷,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下官详阅所有卷宗,发现一个关键共性。”
萧以安正被一份关于现场门窗结构的图纸弄得头晕眼花,闻言精神一振,立刻抬头:“哦?谢大人请讲。”
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总算有了点正经公事的样子。
“五位死者,无论自缢、溺毙还是窒息于炭盆,”谢珏的指尖点在桌面上,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现场皆门窗紧闭,自内闩死,无任何外力破坏痕迹。此为其一。”
萧以安点头,这点他之前也注意到了,是此案最诡异之处。
“其二,”谢珏继续道,目光锐利,“所有死者,在事发前一日至数个时辰内,其贴身侍女或亲近家人,皆证言其情绪平稳,甚至多有愉悦之态,绝无厌世轻生之兆。柳氏女欲往慈云寺上香,西城副指挥使千金擅泳,张侍郎庶女素有才名且性情坚韧……种种迹象,皆与其‘自尽’之表象,背道而驰。”
“其三,”谢珏的声音微微压低,带着一丝沉凝,“大理寺及仵作验看,皆言死者身上无挣扎、抵抗伤痕,死状…过于‘干净’。尤其张侍郎庶女一案,俯首炭盆窒息,喉间竟无烟灰呛入,此点尤为悖逆常理。”
谢珏总结道:“门窗紧闭如密室,生前情绪无异状,死时无挣扎痕迹。这三者叠加,绝非寻常自尽所能解释。下官以为,其中必有极其隐秘、且超乎寻常的作案手段。”
萧以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之前模糊的疑点被谢珏条理清晰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这不是自杀,而是一系列精心策划、手法匪夷所思的谋杀。
他看向谢珏的目光里,不由得多了一份真正的欣赏。这位状元郎,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谢大人分析得极是。”萧以安正色道,“本王也……”他刚想说“本王也觉得如此”,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拾人牙慧之嫌,硬生生改口,“此案疑点重重,绝非自戕那么简单,必须彻查。”
话音刚落,议事厅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
紧接着,一个穿着玄镜司差役服色、满脸惊惶的年轻吏员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连行礼都顾不上,声音带着变调的颤抖:
“报——报王爷!谢大人!不…不好了!西城…西城永兴坊!刚…刚又出事了!”
厅内两人霍然起身。
“说清楚。”萧以安沉声喝道,脸色瞬间变得冷峻。
那差役喘着粗气,脸上毫无血色:“永兴坊绸缎商周员外家,周家小姐。半个时辰前…被…被发现在自己绣楼的…琴房里…悬梁了!跟…跟前几起…一模一样。门窗…门窗都锁着,人…人已经没气了!坊正和巡街的兄弟…已经…已经把人围起来了!”
又一个,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诡异。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议事厅。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黑影。
谢珏的眼神却锐利如冰刃。
他猛地看向萧以安,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王爷,事不宜迟。必须立刻亲临现场!”
萧以安对上他那双在危急时刻反而爆发出惊人力量的眼眸,心头所有的杂念瞬间被压下,他重重点头,再无半分平日的慵懒跳脱,果断下令:
“备马!立刻去永兴坊!”
“通知仵作,带上所有家伙事,随后赶到。”
“封锁周家!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命令一条条发出,干脆利落。
萧以安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步履带风。
谢珏紧随其后,深青色的官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夜色。
他一边疾走,一边语速极快地吩咐跟在身后的书吏:“将前五案的卷宗,尤其是现场勘查图和仵作格目,全部带上。还有,立刻调取周员外家所有相关人等的背景卷宗,越快越好!”
两人一前一后冲出议事厅,身影迅速融入门外沉沉的暮色之中。
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惊起了檐下栖息的几只昏鸦,扑棱棱地飞向铅灰色的天空。
玄镜司的灯火,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投入了京城深沉的夜幕与未散的恐慌之中。
来啦~第一个案子(不会很长[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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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玉盘珍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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