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绿道，阳光正好，裴宝溶穿着身白色运动衣，骑着单车一路来到这座大桥下。
这片绿化公园算是个中老年人聚集地，一桌一桌下棋打牌的人最多，旁边也有钓鱼和谈心的。但裴宝溶停了车环顾一圈后，最终把目标锁定在了一位卖粽子的老人家身上。
看到粽子她想起来，端午节是快到了，她正好可以买点粽子回去吃。
裴宝溶跟人搭讪的本领不怎么样，再加上脖子上挂着GoPro ，她就觉得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奇怪，所以一个人站在那假装玩了很久的手机，心理建设了一次又一次，才鼓起勇气走过去。
问价格，问什么馅儿，再问是什么时候做好的。三个问题都问完，她就词穷了。
老人家看她似乎没有要买的意思，低下头又去做自己的事。
裴宝溶一急，赶忙说：“我都要了。”
一篮筐粽子，她说她都要了。
老人家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她。
裴宝溶怕他不信，说：“您数一下，多少个？我扫码给您。”
裴宝溶说完发现摊面并没有二维码之类的东西。
老人牙齿掉得不剩几个，说话口齿不清：“不懂那些。”
裴宝溶一囧，她浑身上下一毛钱现金都没带。
只能找周围的人换了。
“小姑娘，是不是没带现金？”前面正在钓鱼的一位大叔转过头问她。
这大叔离她最近，她赶紧站起来说：“对，大叔，能跟您换点现金吗？”说完又向老人家道：“爷爷您先数着，看要多少钱。”
裴宝溶朝那大叔走过去，“您身上有多少现金？”
大叔笑呵呵地放下鱼竿，干脆鱼也不钓了。
“想换现金啊？你买我的鱼，我就换给你。”
裴宝溶看了眼他脚边的鱼桶，觉得这人不太对劲。
“算了，我找找别人。”
“找谁啊？那群老头子兜里哪有钱。”大叔一下拽住她的胳膊。
裴宝溶诧异：“你干什么？放开我！”
“哎呀，来来来美女你来看看嘛，我这都是新鲜刚钓上来的鲫鱼，三十块钱一斤，又不贵！比粽子好吃！他那粽子我买过，白糖的，不好吃！”
“松手！我不想买鱼！”
裴宝溶很害怕活的鱼，男人一直把她往鱼桶旁边拽，甚至还单手捞上来一条半死不活的凑近给她看。
“啊！”
裴宝溶吓得手机差点飞出去，整个人跳起来向后躲，后背锵地一下撞上一块硬物。
低头发现，一条戴着铂金腕表的胳膊猛地搂住了她的腰。
“她说不想买鱼，听不懂吗。”
男人一愣，意识到这小姑娘不是一个人，胆子顿时收了回去，嬉皮笑脸地说：“噢，不买啊，不想买不买、不买。”
其实，裴宝溶第一秒都没认出来这人。戴着黑色鸭舌帽又戴着黑口罩，完全看不见脸。
不过一听声音她就立马知道了。
“走，别在这了。”杨西庭拉着她离开。
……
两个人并排骑行，裴宝溶一直忍不住看他。
杨西庭今天这打扮着实罕见。上身白色T恤搭黑色衬衫外套，下身一条黑色工装裤加阿迪运动鞋。完全就是一青春潮男。
“别看我，看路。”
“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
裴宝溶嘴硬：“今天是意外，要不是我怕那种活的鱼，买两条就买两条了，感觉那个老爷爷肯定有故事。”
杨西庭听她这话，突然刹车停下来。
裴宝溶赶紧跟着停。
“这是怕不怕鱼的事吗？他强买强卖，对你动手动脚，这些你都不在乎？”
杨西庭…生气了？
裴宝溶不敢说话。
“以后不要一个人来这种偏僻空旷的地方。”杨西庭说完继续向前骑。
裴宝溶又赶紧跟上：“那应该去哪？”
“去人多的地方。”
-
坐地铁。
裴宝溶大学毕业以后就没坐过地铁，时隔五年，这次居然和杨大总裁一起坐最拥挤的六号线。
从起点站上车，两个人勉强抢到了一隅空位。杨西庭让她坐在靠近扶杆的那一侧，自己则和左边的人肩膀挤肩膀。
一站一站上车的人越来越多，座位前很快站满了人。
杨西庭叩着鸭舌帽看了会儿手机，一抬头注意到裴宝溶面前站着一位小腹隆起的女人，不出意外应该是孕妇。
他没多想，起来让座。
“谢谢。”孕妇开口，低着头打瞌睡的裴宝溶一下清醒过来。
杨西庭这时已经站到了刚才那名孕妇的位置，裴宝溶的正前方，距离还特别近。
裴宝溶昂着脖子盯他，杨西庭也插着口袋盯她，对视了没多久，裴宝溶忍不住笑了。
她低头发了条微信给他，再抬头示意他看手机。
杨西庭掏出来一看，发的是：
溶：【你穿这身好帅，显得好年轻】
杨西庭单手回她：
Y：【本来就年轻】
裴宝溶笑得肩膀一抽抽。
溶：【显得比我还小，弟弟一样】
杨西庭不太高兴。
Y：【看来你对年纪小的男生更感兴趣】
溶：【是的，我这辈子的遗憾就是没谈一个弟弟】
裴宝溶故意气他。
把人气得不回了，她就继续仰头盯着他笑。
杨西庭戴着口罩看不见表情，但冷漠的眼神是丝毫不受她笑容的影响。
裴宝溶盯了一会，觉得没意思，接着给他发：
LuminousFlow：【果然换了一张脸，杨总都不害羞了】
LuminousFlow：【男人太看重脸可是很危险的事】
杨西庭真的没话说。她是怎么联想到这一层的？
简直是变着法的自恋。
Y：【一辈子的遗憾不至于，裴小姐多年轻，一大把的弟弟等着你】
裴宝溶笑了，故意关上手机不回，冲他点点头，竖起一根大拇指。
杨西庭气得别过头，倒数第三站下车的人多，两边座位都空了出来，裴宝溶身边没人，他也不坐，转身坐在了对角线的位置。
Y：【下一站下车】
杨西庭要带她去的地方是龙城火车站。
裴宝溶猜到了。
……
在火车站出站口广场，可以观察到形形色色的人。
杨西庭告诉裴宝溶一个秘诀，他说，行李越多的人，往往故事越多。
裴宝溶第一个锁定的目标是位坐在花坛边啃馒头的妇女，头发略微泛黄，穿着牛仔短褂，黑色运动裤，都是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款式，很有可能是儿女们的旧衣。
她的脚下放着两个蛇皮袋和两个大号行礼包，和周围大部分旅客相比，算是行李很多的一位。
大娘面对他们笑脸相迎，裴宝溶问她愿不愿意花十分钟接受一个采访，她开始羞怯，说自己文化程度不高，不会讲话，裴宝溶为了拉近距离，突然操起了一口不太正宗的西南方言。
杨西庭听不出来具体是哪个地方的，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部戏里学到的这些，但确确实实和大娘口中的家乡话有点相似。
“没事的嬢嬢，我们就聊聊天，也不发到网上，也不会让别人知道。”
杨西庭说裴宝溶现在的这张脸看上去脾气好很多，真不是假话。因为美丽常常带着攻击性，而普通的五官常常让人感觉更温和。
裴宝溶假借外出实践的大学生身份，继续用方言和大娘闲话家常，慢慢的，大娘终于放下警惕，对她敞开心扉。
说起遗憾，她首先提到的是自己远嫁东北的女儿。
她说后悔当初没有劝阻女儿，害得女儿一个人在婆家受尽苦楚，而她却无能为力，摸不到够不着。
她怪自己生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一边要帮儿子还债，一边要供孙子念书，而老伴去年在工地干活摔断了腿，至今还躺在床上不能动。
裴宝溶全程沉默，只仔仔细细打量着她脸上的皱纹。
大娘伤心事太多，一件接着一件，像防不住的洪流，说到最后哽咽不能自已。
裴宝溶哭得不比当事人轻。杨西庭缓抚她的后背，心想下次出来一定要随身带纸巾。
第一场采访就挑中了一个生活得如此艰难的人，裴宝溶忽然觉得，这项行为艺术远比她想象中的要更难，也要更有意义。
她或许没办法解决什么，但一点绵薄之力，她是绝对要尽的。
杨西庭对此也没有阻拦。
回去的路上他问她，是不是打算接下来每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就做一次慈善，裴宝溶说：“算慈善吗？这点钱能改变什么？”
“很多时候，给予别人，只是为了安慰自己。”
后来的日子杨西庭不再陪同，不过究竟有没有陪同，裴宝溶其实并不能确定。
她每天会去不同的地方溜达，公园，广场，老街，虽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合适的采访人选，但时间久了，她也就不再把这件事当成一种任务来看。
既然是寻找人间的遗憾，那她当然希望人们的遗憾越少越好。
她更享受顶着一张默默无闻的脸，随意穿梭在这个平凡温馨的世界里，看一看清晨的阳光，傍晚的夕阳，和城市的各个角落亲近衔接，感受她屏蔽已久的烟火气和生命力。
两个月，她采访了将近三十位陌生人，有外来务工的农民，有街头卖艺的孤儿，有失业青年，单亲母亲，还有曾经轻生被挽救下来的抑郁症患者。
裴宝溶厚厚的日记本写满了不同人的故事，到第六十一天，只剩下最后一张空白页。
第六十一天，裴宝溶独自去了长安寺。
寺庙里人很少，她转了一圈没找到适合的人，烧完一根香出来，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歇脚。
长安寺外面的这条路干净又好看，两边种着高大齐整的松树，树冠茂密，浓浓的翠绿色。
深秋时节，又是阴天，起了风难免有些冷。裴宝溶裹紧深棕色的短褂，从包里掏出一个饭团当午饭吃。
吃着吃着，旁边忽然来了个人。
年纪估计有四五十岁，穿着军绿色的夹克，戴着银框眼镜，一头抹了头油背上去又散下来的乱发，走路微微驼着背。
他把背包放下，坐在了长椅的另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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