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宝溶左右看了看,空余的长椅明明还有很多。
不过他坐的离她倒是远,且从坐下来开始就一直弯着腰专注于擦自己的鞋子。
寺庙里有一段被雨水冲得泥泞的土路,她刚才就是因为不想走那段路,所以提前出来了。
她没再多想,一边吃着饭团一边把日记本摊开在腿上,开始回顾之前的故事。
看着看着,纸页突然湿了一片。
缓过神来的时候,只见雨滴已经“哒哒哒”地朝她脚边砸下来,灰色地砖很快落上一阵稀稀疏疏的深黑圆点。
下雨了。她手忙脚乱地合上本子,打算顶着包跑回庙里躲雨。
结果还没站起来,旁边那人就把一把砖红色的折叠伞递到了她眼前。
她一愣,抬头见他另一只手已经撑着了一把藏青色的伞后,才安心接下。
“谢谢。”
她开始重新打量他。
“你看的是什么书?”男人问。
他的声音很沧桑,将他整个人显得更年老了很多。
裴宝溶翻开日记本:“噢,不是书,就是自己写的一些小故事。”
“作家?”
裴宝溶摇头:“不是。”
她简单地跟他解释了一下这本日记的诞生历程。
“挺有意义。”男人听完评价道。
“是的。”
裴宝溶没打算和他多聊。她打开手机天气,只关心这场雨还要下多久。怪冷的。
“遗憾嘛……遗憾每个人都会有吧。”男人沉默了一阵后说。
裴宝溶顿了顿,侧目看向他。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迟钝的意识到,或许这位大叔就是上天赐给她的最后一个采访嘉宾。
她小心翼翼问了句:“那您愿意和我说说您的遗憾吗?”
男人面向湖面,眼睛深邃沉静。
“我有一个朋友。”
他开始娓娓道来。
“她年轻时候,很漂亮,很优秀,毕业后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虽然这项事业对她来讲有一定的困难,但她一直坚持,也一直在努力进步。”
裴宝溶全神贯注听着,雨下得还好不算大,男人声音沙哑低沉,她却能听得十分清楚。
“后来,在她事业发展到一个即将上升的阶段时,她跑去结婚了。”
裴宝溶一惊,这故事好像有点似曾相识?
“她的丈夫是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恋爱时不惜一切代价追求她,对她千般万般的好,很快,我的朋友就沦陷其中。”
“结婚后,在她丈夫和公婆的要求下,她选择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一心投入到家庭中。”
“结果,恩爱了不到一年,她发现她的丈夫出轨了。”
裴宝溶手心冒汗。
这故事怎么和她的经历这么像?她有点愕然地盯着这人,看了又看,浑身打量,确实不认识,确实从未见过。
是巧合?是巧合吧。
毕竟这样的故事,普天之下从不稀奇。
“有的人很热衷于把别人逼成疯子,再反过来对她说,你变了,我不爱你了。”男人继续说,“几年青春,换来一段失败的婚姻。我本以为她会从中吸取教训。”
裴宝溶听到这里更加聚精会神,他本以为?所以,这还不是最差的结局么?
“离婚后她重新投入工作,她很勤奋,很有天赋,也很有运气,事业逐渐风生水起。”
“同时,她也迎来了新的爱情。”
男人话落表情凝重。
裴宝溶:“这不是好事么?”
“不是。”男人摇摇头。
“她不爱他。”
“她不爱那个新认识的男人。”
好吧。裴宝溶觉得他用词不准确,既然是他人单相思,怎么能算是她的爱情呢?
“是同事么?”
“算是,合作伙伴。两个人因为工作需要经常见面联系,久而久之,圈子里就传出了流言蜚语。她前夫知道后,非常生气,明里暗里地采取手段阻止他们,甚至差点毁掉了那个男同事的前途。”
裴宝溶愤怒,不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吃醋?”
男人沉默。
“他说,他还爱她。”
“他回心转意了。又开始重新追求、讨好,求我朋友原谅他这一次,以家族财运发毒誓,保证再也不会犯错,会一辈子好好对待她。”
裴宝溶听得揪心:“你朋友答应了?”
男人依然沉默,好像不愿启齿。
“他们第二年复的婚。”隔了很久后说道。
“她最终还是选择相信那个男人,也再一次放弃了自己努力已久的事业。”
裴宝溶着急:“那现在呢?她过得还好吗?”
男人缓缓地说:“复婚后,他们很快有了孩子,怀胎第六个月,她发现她的丈夫根本没有和那个第三者断过联系。”
裴宝溶气得发抖。
“怎么能这样。”
声音、手,都在抖。
“然后呢?”
“什么都没有。他们还在一起,至今已经二十年了。但我相信,她先生这二十年来,在外从未断过情人。”
裴宝溶听完只感觉深深的愤怒和无力,她不知道困住那个女人的到底是爱,还是孩子,但不管是哪种原因,她都觉得可悲。
“或许,她不觉得遗憾。”裴宝溶说。
“是我遗憾。”男人说。
“我遗憾当初没有能力挽救她,眼睁睁看着她断送幸福。”
裴宝溶盯着他,内心不禁有了一个想法。
“你就是那个同事吗?”她问他。
男人摇头。
“我什么都不是。”
裴宝溶不解,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好。
这场采访大概是所有故事里最平平无奇的一个,但她听完却有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种恐惧就像打开冰箱会扑面而来的一阵冷气,太日常,太易发生,离她太近。
雨还没停,男人拎起背包要走。
“你的伞。”裴宝溶紧忙跟着站起来。
“送你了。包里习惯带两把伞,某种意义上,我在和你做同样的事。”
男人说完一个人往路西侧去。
裴宝溶坐下,继续撑着这把砖红色的伞,在长椅上愣神。
她犹豫,要不要把这最后一个故事写下来。
因为,她好像不太希望杨西庭得知这个故事。
-
裴宝溶搬家离开别墅的前一晚,和杨西庭在园区里散了很久的步。
杨西庭是应酬完过来的,喝了酒话就异常的多,先是谈自己对表演的看法,后谈对她未来发展路线的规划,再谈她身上区别于其他演员独特的魅力。
谈娱乐圈喜欢哪样的艺人,观众又喜欢哪样的艺人,字里行间不难听出,杨西庭对整个行业的态度,其实是消极的。
他说,他无能为力改变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工作认真一点,再认真一点。
“如果每个人都这么想,拍戏的认真点,演戏的认真点,写东西的认真点,做片子的也认真点,我相信影视寒冬很快就会过去。”
“我让你花一年的时间,准备一部并不一定能成功的戏,你觉得值得吗?”杨西庭问她。
裴宝溶想了想,说:“一年待着什么都不做是一年,一年忙得稀里糊涂也是一年,可我这一年,心里一直有一个明确的方向,也实实在在学到了很多,这些学到的东西都是真实有用的,所以不管结果成不成功,这一年的时间都很值得。”
“杨总,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怨过你。我感谢你给了我这一年学习的时间。”
裴宝溶正经的时候,杨西庭一切情感好像都被压抑了下来,一种宏大的冷静超越了所谓儿女情长,和感性思维。
他们就是这样。少数时候不知分寸,但绝大多数时候都站在彼此的安全距离之外。不同的是,有人是真疏离,有人是装疏离。
“我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是什么?要进组了吗。”
“嗯,后续准备进组,拿到剧本先好好熟悉。”
“剧本写好了?”
“暂定是这个,可能后面随时有改动,不过影响不大。”
“叫什么?能说吗?”
“有什么不能?你是女主角。”杨西庭用手机打字给她看:“剧本还不在我这,明天让人发给你。”
裴宝溶看了看:《竹破惊弦》,饰张影。
“班底出来了么?”
“差不多。这一年我和团队就是在做这件事,其他演员早已经陆陆续续确定下来了。”
“那等于,都在等我一个人了?”
“大家都有要准备的事,你这一年不也是在为这部戏做准备吗?”
两个人聊着聊着走到了家门口,杨西庭迈上台阶:“你那一本人间故事簿,有给你什么启发么?”
裴宝溶停在屋檐下,“嗯……有一点。其实我想问问杨总,设计这项任务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杨西庭双手插着风衣口袋,敛着眸沉思了一会,说:“想把你,往现实里拽一拽。”
“演员不能像一个纯粹的艺术家那样天马行空,她需要贴近生活,贴近人情,有时候人缺乏共情能力,和她的认知世界太狭隘有很大关系,所以去了解更多人的**、痛苦、遗憾,对你未来解读任何一个角色都是有帮助的。”
裴宝溶认真点了点头。
她发现,她对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产生了一丝带有危险性质的依赖和崇拜心理。
这很可怕。
杨西庭看向自己停在庭院里的车,说:“今天就聊到这吧,你早点休息,我也要回去了。”
裴宝溶见他往下走,也跟着往下走。
杨西庭走到车子旁,愣愣地转过身:“不用送了。”
裴宝溶低着眼睛,站到他面前,有些扭捏。
“还有什么事吗?”杨西庭问。
裴宝溶又向他走近两步,忽然踮起脚,张开胳膊给了他一个拥抱。
杨西庭僵住了。
裴宝溶抱得挺实,胸口起伏的幅度杨西庭能够清晰感受得到。
抱了大概半分钟,她松手离开。
什么也没说,点点头就转身往里走。
……
回去的路上下了大雨,杨西庭盯着被雨淋湿的车窗,突然跟司机说要自己下去走一走,醒醒酒。
司机眼看还有不到一公里就到家了,便没劝阻,乖乖递伞给他。
杨西庭接到手上,一下想起什么,吩咐说:“后备箱里有把藏青色的伞,待会记得把它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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