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巡礼者
"坐到台面上来。"古比奥修士的双瞳乌黑，他的声音比刚刚低沉了许多，他冷冷的盯着娜娜，用手重重地拍了拍他面前的大理石台面。
娜娜始终跟中年修士隔了大概五步的距离，她紧紧咬着唇，双手暗握成拳，目光坚定的摇了摇头，态度明确的表达自己不会过去。
场面一时变得有些僵持。
"……"古比奥修士杵在石台前，一动不动。
身穿褐色长袍的剃发修士目不转睛的盯着娜娜，见娜娜迟迟不来，逐渐板起了脸，原本亲和的面容也多了些许狰狞。
只见他突然探手伸进袖中，仿佛要拿什么东西。
"那些墙边的罐子是做什么的？"娜娜眼见情况古怪，连忙出口问道，试图转移话题。
"好奇吗？"古比奥修士拧起一抹冷笑，十分莫名。
"……"娜娜察觉到不太对劲，她将眼角的余光瞟向来时的入口。
刚刚过来时的路她全都默默记下了，如若情况有变，她便立马全力往出口跑去。
"想跑？太迟了。"
"啊！"
一声惊呼声下，剃发修士突然从袖中掏出短刀。
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顿时化作一道白影，直冲着娜娜奔袭而来。
"等等！为什么？"虽然娜娜提前留了心眼，她反应迅速的转身，避开了利刃的直接伤害。
可是她身后及腰的长发却躲避不及，被锋利的匕首削去了半截，几缕青丝跌落在地。
娜娜紧贴着墙角避到了一侧，她的精神高度集中，带着三分后怕，背靠墙边立柱。
墙角旁堆叠着她刚刚向修士提问的陶罐，这些零零碎碎的罐子摆放没有规律，有些罐子没有封口，娜娜因为离得近，措不及防的闻到一些铁锈味。
女孩面色微变，马上察觉到了这是血腥味，娜娜瞳孔地震，当即以手掩面。
"你不是问我这些罐子是做什么的吗？"褐袍修士缓缓戴上衣袍上的兜帽，他的整张脸瞬间便被黑暗笼罩，只剩眼中闪烁的亮光，看起来愈发瘆人。
"是的，这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吗？"娜娜强自镇定的说道，她乌目紧睁，秀眉紧蹙。
"我说过，这里所有的一切躯壳都很干净……很快，你也会变成这个美丽冥界的一员。"古比奥修士稍稍仰起头，他眉骨下的阴影深重，似笑非笑的神情中夹杂着残酷嗜血的冲动。
"你要我的命？为什么？你想要将我也做成木乃伊？"娜娜小脸煞白，磕磕绊绊的反问。
如果古比奥修士的目地真的是要制作木乃伊，那么瓦罐中的东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刚刚取下来还未完全风干得内脏。
想到这里，娜娜已经感到有些反胃的干呕了起来。
"让你留在这座永恒之城，是对你的一种恩赐，呆在这里，可以抚平你生前的一切罪孽。"中年修士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只见他再度举起手中的匕首，这次是直朝着娜娜心脏的位置扎去。
"呀！"娜娜连忙后退，她不得不慌乱地借着中间的石质岛台与他绕圈。
不许久，娜娜狼狈地躲到了圣座前，她大口喘着粗气，如果持续周旋下去，很快她就会体力不支。
可是她一时却无法离开这个房间，因为出口的通道不巧正被修士高大的身影挡住。
"可是你不是Cristiano吗？你是僧侣，你怎么可以做恶事呢，难道你不怕会因此下地狱吗？"娜娜想起修士剃度的古怪发型，当即高声质问他。
"Ragazzina(小姑娘)，我说过，我是点烛人……"古比奥修士听到娜娜的问句后反而发出桀桀的笑声，他阴狠地望了娜娜一眼。
"Nel'inferno(地狱)……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一直身处其中呢！"古比奥修士突然奋起高呼，他撕扯般的破音听起来比划玻璃的声音更为刺耳，他悲愤的嚎叫仿若来自地狱恶鬼的哀鸣。
眨眼间，修士披着古怪的长袍再度朝娜娜袭来，如同一只巨大的褐色蝙蝠，锐利的刀锋眨眼便扎到了庇护着娜娜的圣罗莎莉亚的银圣座下。
娜娜正处于银圣座与石柱之间，她满面的茫然无措，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但是下一个瞬间，厅内响起凄厉的呼声。
"呀！！！"一阵灼热的哀嚎热浪在房间内炸起。
娜娜推倒了她身旁高大的银烛台，滚烫的蜡油顷刻间便浇筑在离圣女银像最近的褐袍修士身上，他一时蜷缩在地发出阵阵惨痛的呼声。
"你这个罪人……你……竟敢……"古比奥修士面目狰狞，他以一种古怪的姿势爬行，仿佛在烫伤后还要向娜娜逼近。
"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娜娜当即趁着他受伤的空档飞速冲到房门边。
只是站在门口，女孩略有些踌躇，屋外依旧是一片比墨更浓的黑，可是此时与这个古怪的修士共处一室，显然比跟死人呆在一起更加危险。
"拼了……"娜娜咬着后槽牙心一狠，也不管自己原本最害怕的黑暗以及无数的死尸。
她奋力拿起拱门边的悬挂烛台，发现修士已经再度佝偻的站起身。
留给她离开的时间空隙不多了！
娜娜后颈发凉，紧张地手心生汗，没有一丝犹豫的，她在修士追来以前，快步朝外奔去。
女孩再度孤身踏入了这累累白骨堆叠的地下世界。
*
娜娜觉得自己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很久，似乎比来时的路途更加漫长。
一开始她手中的火烛还有作用，但是后来当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临近，她便自主吹灭了烛光。
娜娜将厚重金烛台上的蜡烛取下，烛针锋利，此刻恰好用作一件趁手的防身武器，在没有一丝亮光的地下洞穴内，黑暗正是她最好的保护色。
在几乎无法视物的黑暗中，她凭借着直觉，走在仿若上行的道路上，内心祈愿，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至少她可以回到玛蒂娜带她来时那个古怪的小礼拜堂。
那个在地面上被热带草木包围的破旧小堂。
娜娜发觉自己从未如此怀念过阳光，她跨着比平时大许多的步伐，犹如一位在罗马的大赦年虔诚祈祷的巡礼者，抱着一丝希冀，大步向前。
又走了许久，娜娜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
伴随着悠悠水声，她仿佛看见了碧绿清澈的台伯河，古罗马城的母亲河。
在台伯河上的圣天使堡桥行人拥挤，交通堵塞，人们纷纷面朝着城堡，虔诚的朝着山走去。
桥上的人们装扮古朴，一路站满了欧洲各国的巡礼者，仿佛有什么盛事要庆祝，其中，便有身披褐色长袍的古比奥修士。
只是此时此刻的他显然还是青年模样尚未剃发，他的衣衫简朴，抽丝的长袍下裸着双腿，脚下连一双漂亮的小皮鞋都没有。
修士手握着木制的十字架，沉默地的站在桥上，河边的微风浮动，不时带起他腰间绑的米白色绳结，他目光炯炯，注视着古朴高耸的圣天使城堡。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突然，年轻修士张开双臂，拦住了行人，并纵声高呼。
古比奥修士昂扬的身躯在一路鞠躬礼拜的行人中显得出挑。
"你们甚至不敢告诉我，我们的主在把钥匙交给圣彼得保管以前，先向他要了多少钱？"古比奥指着近在眼前的圣天使城堡，大声质问。
修士的话语惊到了路上的行人，不许久便有举着长矛的戴甲卫兵上前，欲将他逮捕。
"你这个方济各派修士是异端吗？"
"快来人捉住他，他竟敢在禧年冒犯圣座！"
"如果圣座真的圣洁，那么他就应该虔诚祈祷，令主不再对无辜的民众降下疫病的折磨！"古比奥修士很快被卫兵架起，他一边挣扎，一边高声呼喊，仿佛试图在唤醒来此朝拜的民众的意识。
"你这个山里来的修士，竟敢大放厥词，这里是罗马，你敢冒犯圣座！"一位高大的卫兵凶狠的抬起长矛，重重的打在了古比奥修士的背上，令瘦弱的修士当即屈膝跪在了地面上。
"快来人，将他捉进监狱！"
"将这个不知死活冒犯圣座的异端捉起来！"
卫兵们一拥而上，推搡之间，很快便将古比奥修士制住，并拖行在细碎的方砖地面上。
年轻修士的双腿即刻被粗砾的地面拉拽出两道血痕。
"我们的城市正四处蔓延着瘟疫，圣座却在此时设置禧年，兜售Indulgentia(大赦/赎罪券)！"古比奥显然并不屈服，他目光恳切的看向四周前来大赦的民众，执着的对围观的人游说。
"他疯了不成？"
"不知死活的异教徒。"
戴甲的卫兵见状，再度恶狠狠的给了古比奥修士几个巴掌，试图制止年轻修士再发表异端学说。
卫兵的力气很大，直打的古比奥修士的面颊挂上血痕，鼻青脸肿。
"如果罪恶可以用金钱赎回，那么贵族老爷们将个个都是圣人！"可是浑身是血的修士并没有屈服，他再度发出倔强的高呼。
只见古比奥修士高高仰起头，坦然到丝毫没有畏惧之情，仿若早已经做好了成为殉道者的准备。
"如果你们将金银做成神，那么你们和那些偶像崇拜者有什么不同？"
"就是因为你们的贪婪，使得这个世界陷于悲惨，把好人踩在底下，把坏人提拔上来！"
修士凄厉的呼声笼罩在台伯河上，在古老的圣天使堡桥上萦绕。
似乎被修士震撼的话语所感，桥上推搡的群众们逐渐聚集在修士身边，他们面面相觑，缄默不语。
"究竟什么是圣座？"
这在当时显然惊世骇俗的质问，如同一记重锤，令人震聋发聩。
"可怜，真是可怜……"古比奥嘴角含着血沫，样貌凄惨的灿灿一笑。
"可怜的君士坦丁啊，不是你改变了信仰，而是第一个富裕的父亲从你的手里拿到布施，这成为了多少祸患之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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