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跟着我,就找道士收了你。”
楚聿刚走到木门前,就听见闻归的声音从门缝里漏出来,低低的,像在跟谁说话。
廊下两盏壁灯晃着昏黄的光,把他手里那箱快过期的牛奶照得像个笑话。
“——楚聿啊,你是班长,得代表学校去关心一下闻归。”
班主任老张推了推眼镜,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太足,镜片蒙着一层白雾,衬得他那张圆脸愈发像个蒸熟的包子。
“他一周没来学校了,电话也打不通,再这样下去要记过。”
楚聿站在办公桌前,那箱牛奶被老张推到办公桌边缘——学校小卖部临期打折的便宜货,包装上还印着“关爱学生身心健康”的标语,红彤彤的,刺眼得很。
“为什么是我?”
“你不是跟他同路吗?”
同路?楚聿嘴角抽了抽。那祖宗神出鬼没的,上学放学连个影子都逮不着,这会儿倒跟他同路了?
他垂着眼,牛奶箱上大字的标语刺进视线里。
上周一升旗,校长也是站在同样的红底白字下,慷慨激昂地刚念到“师生携手共进”,话筒就爆出阵尖锐的啸叫,刺得全校集体一哆嗦。
现在啸叫变成了这箱临期奶,沉甸甸地压在他手里。
班主任镜片反着光,丝毫不留给他反驳的空隙。麻溜地拉开抽屉,抽出张表格,往桌上一拍。
“签个字,”老张说,“走流程。”
“……哦。”
得,连阴阳都能算同路,他和闻归凭什么不能?
楚聿闷头写下自己的名儿。表格前面已经挤了七八个名字,都是不同班级的班长,横七竖八的,像蚂蚁爬过的道道。
这就是所谓的“关爱学生”。
一箱临期奶,一张破纸片,班长糊弄班主任,班主任糊弄校长,校长糊弄上头,上头再糊弄更上头……到底是个糊弄局。
老张斜着眼看他签完,笔放下了又给他塞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闻归的住址。
临走前,还特意附赠一句语重心长的叮嘱:“顺便看看他家里什么情况,别是出了什么事。”
楚聿当时就想,能出什么事?
闻归那种性子,就算天塌下来,估计也只会冷冷地掀掀眼皮,蹦出一句“关我屁事”。
说起闻归,他对这人印象有些复杂。和他此刻面前的,那扇高楼簇拥之下刻着花纹的木门一样,明明格格不入尤其显眼,细想却记不清纹路。
非要概括,那这人给他留下的感觉就一个字——淡。
开学那天,闻归穿着件白色长衫站在教室最后一排,衣襟上绣着云纹,头发挺长,凌乱地扎成个马尾,不像个学生,倒像从老照片里走出来的人。
老张让他自我介绍,他就只说了个名字,声音很低,带着点说不清的旧时腔调。
闻归的衣服永远是白的。刚开学那会儿,教室里花花绿绿一片,卫衣印着夸张的潮牌logo,牛仔裤破洞破得能钻风。
只有他,偶尔添件新衣,也是素净的款式,往座位上一坐,像张被错放进彩印杂志里的白纸。
后来发了校服,大家又开始比鞋子。
荧光绿的AJ、樱花粉的椰子,鞋带都要系出花儿来。这人倒好,连鞋都是白的,一双帆布鞋洗得发旧,鞋帮子连道褶都没有,跟从不走路似的。
他不很爱说话,当然也不社交,做什么都总是一个人。上课睡觉,下课睡觉,放学就走,不和谁走得近。
唯独夏教授的语文课是例外——不过也谈不上多认真。
这位老先生年岁已高,听说是因着身体原因才从省城调来这所普通高中。他总爱在课上讲些老故事,那些关于古城墙、旧书肆的往事,从他沙哑的嗓音里流淌出来,也染上了些岁月的颜色。
先生讲到试卷分析,闻归就支着头翻闲书。但若是讲到上古神话、老城旧事,他便把书合上,懒懒地靠在窗框边听。
冬日的阳光偶尔透进来,照着他的侧脸,眼睫毛安静地垂着,留下一小片阴影。
楚聿每到这时候才真切的感受到,为什么总有同学明知道他不搭理人,还偏要往这位冷爷抽屉里塞情书。
闻归很少交作业,尤其是数理化。老师点他答题,他就走上讲台,在黑板上站一会儿,然后说,不会。
理所当然地,他总会被罚站走廊,风过雪落,世界缄默,他就倚着栏杆,看远处的老城墙。
楚聿觉得比起疲于奔命的高中生,闻归更像个来体验生活的旧时少爷。
班里起初有人暗地里议论,说他装模作样,这人也不辩解。直到有次几个男生揪他的发绳,他才慢悠悠转过脸,一句一句地怼回去。
话不多,但字字戳心窝子,说得那群人脸都绿了。
楚聿从没问过他关于过去的事儿。闻归的性子就像他常穿的那件纯白长衫,冷而疏离,与周遭格格不入。
高三学年,闻归开始频繁请假,后来干脆不来了。楚聿作为班长,偶尔会想起这个人,但也只是想起而已。
直到这天,老张让他去“送温暖”。楚聿一个人,拎着牛奶箱,踩在安静的雪里时,才真正注意到闻归的住处。
这小院和江州的雪一样,都带着种顽固的旧意。
江州这地方,雪持续下了三四年。头一年三月飘雪,人们还当是稀罕事,后来便也是习惯了。
这场雪不大,却总也不停,积了化,化了积,地面总是湿漉漉的,积起水来,像小小的镜面。温度也怪,今日零下,明日又十几度,叫人穿衣也难。
楚聿转了两趟地铁,又坐公交,下车后问了两次路,走了约莫二十分钟,穿过一个胡同,才找到藏在一片老居民楼深处的小庭院。
虽说已经四月,一路上的雪还是执拗着未停。但奇怪的是,越往这边走,下得竟渐渐小了,温度也似乎高了些,石狮子头顶的积雪化开,水珠顺着鬃毛滴在石板路上。
还真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只不过,这“村”有些年头了。
瓦当生苔,门楣褪色。隔壁大杂院飘来煤烟味,混着不知哪家涮羊肉的膻气,在穿堂风里拧成一股又暖又腥的浊流。
楚聿站在廊下没动。灯笼的光映着门缝里漏出的那道微光,忽明忽暗。
“我很忙,没空听你瞎掰扯。”
闻归的声音又响起来,比方才更清晰了些。楚聿皱了皱眉。
这院子太静了,静得连呼吸声都该听得见,可除了闻归的声音,他什么都没听到。难道是在自言自语么?可听内容明显是正和谁说着话。
但是,闻归的入学资料他瞥见过,亲属栏就一行字。
妹妹:闻夜。监护人:温山玉。
哪来的亲属,需要威胁“找道士”?
楚聿蜷了下指节。他想起闻归那双暗蓝色的眼睛,又想起老张那句“你要不去就甭想评优”的狠话,到底还是把巴掌拍在了门板上。
老灯忽然醒了,昏暗的光变得很亮,在门环上晃了晃。楚聿后颈一凉,心说这破灯怎么跟看门狗似的。
“进来呗,又没闩。”
里头飘来声,懒洋洋的,听着有些倦,像午后刚睡醒的猫。
楚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缩着脖子绕过影壁,不由得怔住了。
小院里的雪已经停了。
楚聿一路走来,外头的雪虽渐渐小了,却始终未停。唯独这方院落,青砖地上不见半点雪痕,墙角钻出几丛新草,嫩得发怯。
三两枝杏花探头探脑,粉白花瓣零星落了一地。枝上的花将谢未谢,像是悬在冬春之间的一个顿号。
雪线忽断处,一剪春消息。
院外的雪还在下,院内的青苔却已爬上石阶。虽说这生机算不得盎然,但比起院外白茫茫的萧索,已是千百倍的鲜活。
杏树投下一片阴影,闻归四仰八叉地躺在摇椅上,线装书盖着脸。
夕阳斜斜地照过来,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风吹树响,鸟鸣涧涧。
楚聿站在影壁旁,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高三的学生,一周没上学,再次见面,竟是瞥见对方在开满杏花的院子里看书?
不过他转念一想,倒也不奇怪。比起窝在卧室里苦大仇深地研究导数,躺在摇椅上看书确实更符合闻归的性子。
楚聿脑海中突然闪过闻归咬着笔杆解数学题的模样——冷清的脸,微蹙的眉,笔尖划过纸页沙沙地响——这画面冲击力太强,他不由得别过脸去。
雪水正消,微风不燥,树叶跟着轻晃,几片杏花瓣打着旋儿,落在闻归的书封上。
楚聿盯着那几瓣杏花出神,连呼吸都放轻了。那人等了半晌不见动静,终于拿开书。
闻归偏过头,暗蓝色的眼瞳映着光,显得格外清透。他随手拂去花瓣,目光在楚聿身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在记忆里搜寻什么。
楚聿心头一动。他想起那群同学传的“闻归从不会正眼瞧人”,心说自己或许真有些不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听见对方开口:“你谁?”
楚聿:“……”
得,同窗苦读三年载,归来仍是路人甲。这位爷还真是传闻中的不好相与。
“你不记得我?”楚聿声音挺闷。
闻归抬眼看他:“我该记得吗?”
“……没事儿,那现在重新认识了。楚聿,高三九班班长。”
“哦。”闻归应得敷衍,“有什么事?”
楚聿清了清嗓子,把牛奶箱往地上一放,理直气壮道:“本班长呢,今天接了校旨,说让我来看看你。”
“嗯,看完了?”
“……”
楚聿抓了抓后脑勺,突然觉得这对话走向不太对。他明明是奉命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反倒被闻归牵着鼻子走?
“喂,”他脚尖踢了踢牛奶箱,“你有一礼拜没去学校了。”
闻归把那本书摊在胸前,闭着眼睛:“哦。”
“老张说你再不来就要记过。”
“哦。”
“……”
楚聿被噎得直磨后槽牙,他试图摆出一副班长架子:“闻同学,你这态度很成问题啊。”
闻归缓缓睁开眼睛,目光直接越过楚聿,落在他身后的青砖地上,盯了会儿,突然冒出一句:
“你踩到我的花了。”
“啊?”楚聿猛然回头,发现自己的球鞋确实压着一株刚冒头的白色小花。他触电般跳开,手忙脚乱间又踩到了另一朵。
这等邪门事儿……
是祸了,躲不过,态度问题就此缄默。楚聿发现他们这时候倒挺“同路”的,两人都盯着可怜的小花们,心照不宣地沉默。
没多会楚聿先开了口:“呃……对不起。”
闻归缓缓转过头,垂着眼睫继续翻书,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院子里又重归于寂,静得能听见雪水滴落的声响,啪嗒,啪嗒,给青砖地蒙上层湿漉漉的阴影。
又炸开了四五滴后,楚聿确认这少爷是真铁了心的不打算搭腔,他的目光在周遭游移了几圈。
小院不大,收拾得却蛮干净。
青砖墁地,砖缝里生着些绒绒的苔,靠墙一株老梅,枝干虬结。墙角倚斜着辆老式自行车,旁边搁着个炭炉。
摇椅上除了闻归和那本线装书,前面还放着个小木凳,上面摆着个白瓷杯,杯底沉着几片茶叶。
“那个……你平时就住这儿?”他实在担心闻归因为踩花这事儿置气,这才小心翼翼地找了个话题。
闻归合上书,慢悠悠地坐直身子。夕阳把他和摇椅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延伸到楚聿脚边。
“陋室虽简,不是图个清静么。”这人难得说了个长句,“怎么,小班长打算给我安排个豪宅?”
这是什么话?楚聿被噎着了。但作为新时代优秀青年代表,他秉持着“群众事无小事”的原则,第一时间作出反应。经过深入思考、反复斟酌,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归于……无言。
楚聿低头看了眼自己磨得起毛的校服袖口,又瞥瞥闻归那摇椅、茶盏、夕阳小院的悠闲做派……得嘞,到底谁才“配”住陋室?
眼前这院子,摇椅是黑胡桃木的,茶盏是青花瓷的,夕阳是镀了金的,连吹过的风都带着股人民币的清香。这要算陋室,他那间八人宿舍算什么?难民营吗?
他一个连泡面都要分两顿吃的穷学生,拿什么给人安排豪宅?拿他起球的校服袖子吗?
这人分明就是在炫耀!
楚聿站在那,越想越窝火。一想到这人不用上学还活得那么富,肚里就一堆气撒不出来。
更让人恼火的是,他摸不透闻归的性子。要说生气吧,闻归还搭理他;要说没生气吧,又句句往人肺管子上戳。
楚聿一屁股坐在摇椅边儿的石凳上,心想:呵,败家少爷,不知人间疾苦。
话虽这样说,可转念一想,下辈子,要是能投胎成这样的大少爷,那该多美啊!
可不是么!他楚聿每天跟解析几何斗得你死我活,闻归倒好,往这儿一躺直接提前退休,整天不是喝茶就是晒太阳,清静得都快成仙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