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回学校了,可楚聿的屁股像是黏在了石凳上,死活不想挪窝。
这方小院的宁静像块磁石,吸走了他心底粘稠的疲惫。阳光晒得人骨头都酥了,连带着那些烦人的公式、惨兮兮欲哭无泪的卷子、班主任的絮絮叨叨……统统都被晒化了。
学校里只有教室、厕所、宿舍的三点一线。教室里闷得慌,厕所味儿冲,宿舍挤得翻身都难。
规矩是虚的,人情是假的,三六九等倒是分得明白。要不是奖学金卡着,谁乐意当这个破班长?
高三的日子,就像江州永远下不完的雪,白茫茫一片,闷着,压在心头。
他们是被囚禁在铁笼里的鸟,想挣脱,想逃离,扑棱着膀子,四周乱撞,撞得头破血流,也从来都找不到出口。
笼中鸟,每天清晨被放出来歌唱,唱完便关回去。偶尔有个晴日,笼门开得久些,却总会听见主人在檐下说:“唱得不如从前了。”
雪从不怜悯他们,于是羽毛渐渐被沾上雪气,沉甸甸地垂着。后来连扑棱翅膀都懒了,每天缩在逼仄潮湿的笼角,不再期待这场化不干净的春天,只等待下一次的开笼。
楚聿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般安静的美好了。
“刚才……你在和谁说话?”他硬挤出个话题。
闻归眼神忽然有些空,目光越过楚聿的肩膀,不知落在哪儿。他好像在故意拖长声音给谁听,“谁知道呢——”
这话说得楚聿后颈直发凉。他悄悄偏过头,余光扫过身后——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几片杏花瓣被风卷着打转。
他硬着头皮转回来站直。
“那你说的‘忙’,忙活啥呢?”
“睡觉。”
楚聿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睡觉也能叫忙活?这位爷可真够可以的。
闻归轻飘飘地瞥他一眼,他又瞬间严肃了。
俩人又干在那儿了。
闻归瞅着眼前这位赖着不走的爷,想起他哥闻谦常念叨的“来者皆客”。虽然他觉得这套虚礼太麻烦,可……
毕竟除了那个阴魂不散的——他余光扫过廊下,披黑色长褂的青年,正环抱双臂盯着楚聿——这院子里确实冷清太久了。
“你……要不要屋里坐会?”他忽然改了主意,硬邦邦地说了一句。
楚聿一愣,随即端着架子“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点点头:“也行。”
闻归默默移开视线。
他怎么觉着,这邀请有点亏了?
但终究是没再说什么。闻归从摇椅上下来,踏在落花瓣上,转身往正厅走去。
楚聿跟着闻归跨进厅门,屋里收拾得挺利索,就是透着些古早的味道。窗台上那几盆绿植蔫头耷脑的,叶子都卷了边。
“坐。”闻归指了指那张老式沙发,“喝什么?”
“有可乐吗?”
“没有。”
“那……雪碧?”
“没有。”
“橙汁总……”
“只有茶。”闻归打断他,语气平淡。顿了顿,又补了句,“你要想喝自己带来的那箱临期牛奶,可以现拆。”
楚聿干笑一声:“呵呵,不用了。劳您大驾,倒杯茶就成。”
“……”闻归眉毛蹙了蹙,楚聿嘴角抽了抽,俩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都觉得对方莫名其妙。
楚聿又瞥了眼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等闻归端着茶回来时,他实在没忍住:“这都快死了,你怎么不浇水?”
“浇不活。”闻归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搁。
“那是你方法不对。”楚聿起身,拿起窗边的水壶给绿萝浇了个透,动作夸张。水珠溅到窗台上,闻归的眉头又皱紧了几分。
“别浇死了,”闻归冷冷道,“这是温山玉种的,只有她养得活。”
“温山玉是谁?”楚聿下意识问。
闻归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
他想起小时候,那个总在春天出现的姐姐。
浅绿色的长发上缀着野花,笑意盈盈,生机盎然,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她家庭院就在栖梧院隔壁,但只有每年开春那几个月能见到她。
其他季节,那扇爬满藤蔓的院门永远紧闭,从墙头望进去,院子里空无一人。
三年前,闻谦莫名失踪后,温山玉把他们兄妹带到城市,说在这里他们能接受更好的生活和物质条件——不然当时年岁的他带着体弱的闻夜,很难在镇上独自活下去。
城里人用的日历怪得很,数字排得密密麻麻,和栖梧院那本手撕的老黄历完全不同。
街上跑的铁盒子不用马拉,家家户户亮着刺眼的灯,连卖豆浆的都用机器磨豆子。
闻归懒得问太多,他隐约意识到时间好像差得太过,也察觉到温山玉有些特殊,但这没什么大碍。
只是偶尔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却说不上来哪里空。
哥哥杳无音信,他也不再奢望什么,只祈求妹妹平安活着就行,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邻居,”闻归最终这么回答,“小时候常来我家。”
“她头发是不是浅绿色的?”楚聿脱口而出。
闻归顿了几秒,微微侧头看他,声音很轻。
“你见过她?”
楚聿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喉结动了动。
他确实没见过,可这句话就像是从记忆的缝隙里自己溜出来的。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阳光很好的午后,浅绿色长发的女子蹲在花丛中,正给一个小男孩编花环。
那男孩的侧脸,隐约像是……闻归?
“没有。”他最终干巴巴地回道。
闻归盯着他看了几秒,收回视线。
也是,这女人身上的古怪事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件。
十五岁那年,他拖着妹妹在雪夜里被带到这个院子,又真切感觉到她的身体正在一日一日好起来时,早就学会了不多问。
闻归起身进了卧室,片刻后拿着个小玻璃瓶出来,往绿萝根部滴了几滴透明液体。
楚聿瞪大眼睛——那株蔫巴巴的绿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来,叶片重新变得翠绿饱满,甚至抽出了一截嫩绿的新芽。
“……”楚聿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闻归把玻璃瓶收好,自顾自地又回了卧室,过了约莫两三分钟,他的声音飘出来:“想问什么就问,想做什么就做。”
他翻过一页书,纸页沙沙响,“最近我不会去学校。”
“哦。”楚聿随口而答。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喷嚏,浑身一激灵,水珠从发梢甩到地板上。
他来的时候没带伞,鞋尖还沾着几片没化完的雪花。外套领子湿了点,这会儿正往脖子里渗着凉气。
闻归从书页间抬起头,目光越过敞开的门。
他盯着这一脸苦大仇深的落汤鸡,沉默了会才道:“净房里有面巾,擦擦你的头发,别弄湿地板。”接着又补了一句,“你……用那个带绣字的吧,不要弄脏。”
落汤鸡没动,他正盯着茶几发呆。净房?洗手间吧。
屋子里恢复寂静,甚至能听见水珠从绿萝叶尖滴落的声音。
正厅不大,收拾得井井有条。
楚聿环视四周,目光掠过古典的红木沙发、纤尘不染的茶几,最后停在角落的博古架上。
架子旁边是一扇玻璃门,磨砂的,还有些雕花。
推开门,三条毛巾整齐地挂在原木挂钩上。
一条浅绿色的,刺绣点缀着几朵碎花;
一条浅粉色的,正中央用金线绣着颗夸张的卡通星星;
还有一条纯白的,边角处歪歪扭扭地绣着“长庚”两个字,红线已经有些褪色。
楚聿看了看,觉得前两条应该是温山玉和闻夜的。
第三条……他盯着那个歪扭的绣字出神。
闻归小名叫长庚么?
他想起诗经里的“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黎明前最亮的那颗金星,倒是个好名字。
楚聿取下白毛巾,擦了擦头发,又就着洗手台洗干净,才挂回去。
从洗手间出来,楚聿站在客厅中央,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漫无目的地瞎转悠起来。
靠墙摆着张老式红木书柜,里面整齐码着些线装书和现代读物。
书柜旁是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个青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枝干枯的杏花。对面墙上挂着幅水墨画,画的是幅山水,落款已经模糊不清。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奇特的违和感。
既像旧时代的居所,又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少年气,就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楚聿走到书柜前,目光扫过一排排旧书,整齐摆放着,唯独最下层横七竖八歪着一堆练习册。
其中——他瞥见一本崭新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塑料封膜完好无损,连塑封边缘的折痕都没拆开过。
楚聿挑眉。
他记得这书高三刚开学就发了,现在都快期末了,这少爷居然连塑封都没拆?
“闻归——”他转身靠在书柜上,举着书朝卧室方向晃了晃,“你这五三是拿来镇宅子的?”
卧室里只有翻书声,没人理他。
楚聿撇撇嘴,随手把书塞回书架,却不小心带倒了旁边的相框。他手忙脚乱地扶正,相框玻璃上已经多了道裂痕。
“老张让我问问,”他提高音量,假装没注意到这个小意外,“你为什么不来学校?”
说完他被自己噎住了。这问题问得真够虚伪的。
上个月他才刚模仿教导主任签字批了自己三天病假,现在又装起来模范生了。
“咳,”他清了清嗓子,“就是吧,老张最近总说咱班缺勤率全年级第一……真要出了什么事可以跟学校讲。”
说到这儿,其实缺勤率这场仗,自己可是个大功臣。上周教导处刚贴出《关于创建无病假班级的通知》,白纸黑字贴在报栏,那不正是给病毒发的邀请函么。
所以大功臣发烧还硬撑来学校,结果把半个班都传染成重感冒,没辙了,集体请假谁可敢不批?老张的“优秀班级评选”因此泡了汤。
“算了算了,”楚聿摆摆手,“你要是生病还是别来了好。”
卧室里的翻书声没停,闻归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捻着书页慢悠悠地翻过一页。
楚聿眼瞅着这爷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多管闲事的居委会大妈。
“……嘁。”他小声嘀咕,“关心你懂不懂啊,爱来不来。”
正郁闷着,卧室里,闻归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起开,你坐到我书了。”
楚聿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扭头看了看自己——屁股底下是八仙桌边侧,又不是练习册。
闻归在跟谁说话?
“我坐个屁啊……”楚聿嘀咕,又狐疑地往卧室方向瞄了一眼。
闻归背对着他,身子一动不动,还是刚才那副看书的样子。
“神经。”他撇撇嘴,刚要离开桌子,突然听见卧室里闻归又补了一句,这次语气更冷:
“说了别坐。”
楚聿:“……?”
这位爷,咱是又开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了?
“闻归,”他盯着卧室门,突然很想逗逗他,“你这屋该不会养了只鬼吧?”
卧室里沉默两秒,闻归的声音传来:“是,你能帮我把这鬼撵走么?”
这回答跟菜刀似的,直接把楚聿带笑的话头剁没了。他张着嘴,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鸡。
“……。”尖叫鸡没辙了,最终低头,碾了碾运动鞋底,往卧室挪,故意把步子踩得震天响,
“行……行啊,让小爷看看是什么品种的鬼,值不值得我烧点值钱的下去。”
闻归等了半晌,门口那磨磨蹭蹭的动静停了。他心里哂笑一声。
小班长这是知难而退了?嘴上逞能,真见鬼了跑得比谁都快。
他低着头,正要把折角的书页抚平,突然有只冷白修长的手伸过来,按住了他的书页。
闻归皱眉,垂着眸子没抬头,声音沉着说,“你有完没完?”
那只手的主人慢慢从阴影里浮现,他坐在桌边,长腿交叠悬空着,黑褂垂在桌沿。
“你让他进来了。”对方开口。
不是问句,而是在陈述。低沉好听的嗓音在闻归耳边回荡。
闻归瞥了眼房门,楚聿的影子还停在门口,没听见似的,定那就不动了。
忽然有冰凉的手指掐住他下巴,迫使他转回来。
手指的力道不轻不重,却不容抗拒地往上抬。闻归被迫仰起脸,视线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那人俯身凑近,衣料擦过他的肩膀。
“看我。”
对方眼神冰冷,带着凉意的唇几乎贴上他耳廓,吐息间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木质沉香。
“你让他进来,那我呢?”
hello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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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枯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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