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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旧事

闻归睁开眼睛时,天是一片灰色。

他躺在一条荒芜的公路边,手肘和膝盖生疼,火辣辣的,像是被人从高处狠狠推下来。

他撑起身子,低头看见自己手腕上缠着几道勒痕。暗红色的,还有些破皮,想来定是被那死死缠绕的藤蔓绞的。

闻归皱着眉甩了甩手腕,记忆最后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

楚聿绷紧的声音,镜中的雕花木门,不正常的白光。

以及,在他指尖触及镜面的刹那,突然伸出的藤蔓迅速生长缠绕,将他拽进镜子的门里。

现在他在门后,眼前是一片苍茫。

公路向远处延伸,两旁是枯黄的野草,没有车,没有人,连鸟都不驻留。

天空压得很低,云层厚重,仿佛随时会砸下来。

闻归下意识想摸怀表,却摸了个空。

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不带怀表了——或者说,他已经很久没有确认过时间了。

这是哪?又是什么时期?

他环顾四周,想找个人问问,可荒凉的公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浑身又酸又痛,他索性往路边一坐,打算先歇会儿。

风过叶坠,小径寂寥,霜凝草萎,陌野空茫。闻归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忽然想起小时候。

那时候,他好像也这样躺在路边过。

爬山爬累了,耍赖不肯走,就躺在草地上看天。有人站在旁边笑,也不催他,就由着他躺在那儿,看云慢慢飘过去。

……是谁来着?

他皱了皱眉,记忆有些模糊。应该是闻谦吧?可他又不太确定。

天色渐渐暗下来,云层染上暗沉的铅灰色。闻归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平日这个点,闻夜应该已经背着书包走出校门,下了校车,踩着斑马线穿过两条马路,再过十分钟就能到家。

那丫头要是推门,发现屋里空荡荡的,肯定又要急得跳脚。她最讨厌他出门不打招呼。

楚聿那个胆小鬼,也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当时他站在门口发愣,脸色煞白,活像见了鬼。

还好小班长没碰那面镜子,否则现在八成也被拽进这个鬼地方来了。

还有,那个人……

自从搬来城里,闻归总觉得这座钢筋森林与他格格不入。

高楼像冰冷的墓碑,车流如奔丧的队伍,霓虹是招魂的幡。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和城墙上的某块旧砖一样,沉默地见证着时代的更迭。

直到那个人闯进来。

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梅雨,淅淅沥沥地浸透了他干涸的生活。

他猜不透。

记忆里只有他总是含着温柔的眼睛,和掐住自己下巴时却冰凉刺骨的手。

初见时,那人偏执得像个病态的疯子,眼神阴鸷得让人发寒,闻归一度厌烦至极。

可后来相处久了,倒觉得那人其实还好。虽然至今也没想通为何当时他那般偏激。

平日里——平日里倒正常。因为那人总是纵着他,总是温温柔柔地跟在他身后。

他闲暇时要喝茶,那人就沏最好的龙井;他看书时嫌灯光太暗,那人就拉开窗帘让阳光洒进来。

就连他心情不好时冷着脸赶他走,那人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笑,说句,我会等你,就在门外安静地站着。

可今天不一样。

不仅是看书时的质问。闻归清楚地记得,当他说让楚聿进屋时,那人的眼神似乎比平时沉了一些。

那双向来温柔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危险的光,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他几乎以为是错觉。

闻归仔细回想着楚聿进屋后的每一个细节:

楚聿先是站在摇椅边犹豫了一下,然后跟着他进了正厅,浇了温山玉养的花,之后他们看见了那面古怪的镜子……中途好像没什么异常。

他还记得楚聿在净房待了一会儿。当时他窝在卧室里看书,没注意到身后的人去了哪。

就算那人瞧见了小班长的落汤鸡模样,肯定也不是因为这个。

闻归想不通这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不过是让他擦了擦头发而已。

“莫名其妙……”他心生烦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环顾四周,想找点线索,目光最终落在路边草丛里的米白色布包上。

包面洗得褪色,布料有些磨损,隐约看得见有一个圆圈画在布包角上。

闻归盯着布包上那个褪色的圆形徽记看了两秒。圆圈里刻着几个模糊的小字,大概是某个学校的校徽。

他心头又突然涌上一阵没来由的厌恶。

毕竟学生时代,对他来说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复杂多变的导数方程他总解不开,那些符号就像蚂蚁,密密麻麻地爬满黑板,又爬进他的脑子,搅得生疼。

唯独夏老教授讲古时,他才觉得短暂地活着。

老教授七十有三,胡须花白,说话时总爱用手指捻着须梢。讲到兴起,眼睛就眯成两道缝,仿佛这样就能望见前朝旧事。

高二最后一节语文课,教授说,这次写散文。作文主题是“少年时”。

闻归写了记忆里放纸鸢的事——朱砂染的纸鸢,飞过城墙,像一滴血悬在蓝盈盈的天上。那篇文章得了五十五分,是全班最高。

“装清高……”

“偏爱……”

“穿着那么怪……”

“都什么年代了……”

可惜,窃语如蝇,在耳畔萦绕不去。

那些染着头发、戴着耳饰的少年们,总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后来他们变本加厉,甚至放学后将他堵在车棚里。

他记得当时自己使了记扫堂腿。

其实是小时候跟闻谦学来的花架子,根本没使上力,但那些同学被唬住了,作鸟兽散。

他不明白,人心总是这般古怪。

明明他总是独来独往,那些人却要觉得他在刻意标新立异。又明明他总是沉默,却要被当作故作高深。

软的要欺负,硬的却害怕,他们横竖是要站个立场的。

只是见的多了,他也就不再过多留意。

他习惯了只身一人,习惯了被别样的目光打量。就像习惯了城墙上的砖缝里会长出野草,习惯了老梧桐树的叶子落在肩头……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就连那个会讲故事的教授,闻归也没打算刻意接近。

他只是喜欢听老人说那些往事,说城墙砖缝里塞着的铜钱,说老梧桐树下埋着的酒坛子。

仅此而已。

直到那个依然被孤立的黄昏。

那天闻归又在走廊罚站。

事情的起因简单得可笑:

班里调座位,那个总考年级第一的男生执意和他同桌。次日早自习,对方突然往他课本里夹了张纸条,上面字迹工整地写着:

闻同学,我很喜欢你。

闻归刚皱起眉头,还尚未来得及反应,学委就如临大敌般夺门而出。

班主任来得很快,镜片后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电话那头学霸家长的咆哮声传出来:“我儿子是要考清华的,这种荒唐事——”

可笑的是,明明闹得最凶的是那个死活不肯换座位的学霸,最后被拎出来罚站的却是闻归。

“扰乱课堂秩序。”老张这么说着,手指指向了他。

他倒乐呵呵地出去了,但很快老张发现学霸也不见了踪影。

闻归听见他略显怒意,而更浓的是惊愕的声音传进走廊:

“许明远呢——?高三正是关键时期,怎么敢——”

闻归的思绪忽然沉了一下。

他不知道那个学霸此刻是不是正像上次一样,躲在厕所隔间里,无声地掉眼泪,然后擦干脸继续刷题。

上个月在厕所,他听到隔间传来抽泣声,微弱的,电话那头是女人尖锐的责骂。当时他沉默片刻,终究是把半包纸巾从门缝推了进去。

喜欢这等事——谁来管,又有谁说得清呢?不过是半包纸巾罢了,竟也值得这般挂念?

想来这世间的情爱,原不过是困兽在铁笼中互相舔舐伤口。那份所谓的喜欢,大概也只是在窒息的牢笼里,瞧见了窗外一抹游云,便当作救命稻草。

就像溺水的人会本能地抓住任何漂浮物,哪怕只是一根轻飘飘的芦苇。

就像城墙砖缝里那些野草,年年枯荣,却总有人以为抓住了整个春天。

闻归这样想着,趴在栏杆上往远处看。

五月的风裹挟着槐花香,吹得他校服领口微微鼓起。远处的城墙在暮色中泛着灰色,像一匹疲惫的老马。

他沉默许久,伸手接住了一朵飘落的槐花。这花香气太浓,闻久了反倒觉得发苦。

接着,他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他看见那个喜欢讲故事的老教授拄着拐杖,停在他身旁,身上带着淡淡的墨香,也站在那看这城墙。

许久,他们无言地望着远方。

知道吗?老人突然开口,这老墙的年岁比我都大。

闻归偏了偏头,望向他,没说话。

于是老人和他讲起了城墙的历史。

他们说崇祯年间有个书生在此投缳,说庚子年几个爱国少年在此歃血。老人的话像屋檐角上坠落的雨水,一滴一滴,不紧不慢。

直至道别,他拄着拐杖走进暮色,也始终未过问一句罚站的缘由。

后来老人常叫他去办公室,给他书看。书都是线装的,纸页很脆。

有次闻归看完了一本,把书合上后,突然开口:

“教授,您不觉得我是个坏学生吗?”

老教授正在批改作业,闻言红笔尖顿了一下。

“我数学考了三十二分。”闻归盯着他垂着的眼睛,“上次月考,年级倒数第七。班主任说,像我这样的坏学生……”

夏老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

“小归,”他说,“你觉得菜市场里,白菜和萝卜哪个更好?”

闻归愣住,皱了下眉:“这……应该不能比较吧。”

“说得对。”

老人把红笔放回笔篓,从抽屉里取出个铁皮盒子,里面是一沓旧照片,他翻找了很久,拿出一张边缘已经泛黄的,放在桌子上。

照片上,一个瘦小的男孩蹲在食堂后门,手里攥着半个馒头,几只麻雀围在他脚边。

“六八年夏天,学校搞社会实践,我去了一个农场帮忙。那时有个孩子总偷食堂的馒头,场长说他是坏分子,要开批斗会。后来我发现,那孩子是把馒头掰碎了喂麻雀。”

“那年冬天特别冷,鸟都饿得飞不动。你说,他是坏孩子吗?”

闻归沉默了,他久久没有开口,只是垂下眼睛,望着那张旧照片。

窗外传来体育老师的吹哨声,夏老把红笔放回笔篓,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他指着操场东边:“看见那个三步上篮的少年了吗?”又指向西侧花坛,“再看那个拿着本子背书的眼镜仔。”

闻归顺着望去。打篮球的少年动作矫健,阳光下汗珠闪闪发亮;花坛边的学霸捧着书本,专注得连落叶飘在肩头都没察觉。

“多好啊。”夏老的声音柔和下来,“一个像生龙活虎的萝卜,一个像水灵灵的白菜。”

“白菜炖粉条,萝卜煲羊肉,本就各得其所罢了。可惜有的人,非要把白菜萝卜都切碎了做成沙拉,还要定下个标准,说必须这个形状才叫合格。”

“你上次写纸鸢,我给了五十五分。不是因为辞藻有多华丽,句式有多深奥,而是让我看到了活生生的闻归。”

“教育本该是让萝卜更脆,让白菜更甜,而不是把所有人都腌成一样的咸菜。”

“我教了四十年书。见过太多孩子,灵魂早被格式化了。跟他们讲道理,就像对着腌菜坛子唱歌。你没被腌透,这是好事。”

楼下传来篮球入网的唰啦声,和隐约的读书声,在暮色中似乎奇妙地交融。放学铃远远地响起,惊起了一群麻雀。

“回家吧。”夏老重新戴上眼镜,“有空坐在田埂上看看春天,这比教科书有意思。”

闻归很轻地点点头,而后道了句,好。

走到门口时,他听见老教授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对了,小归知道,为什么种子要破土而出吗?”

闻归站住了。

“不是为了长得笔直,是为了活成自己的样子。”

请相信,写回忆真的不是在凑字数。在非线性叙事的把控上,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而目前只会一味的无脑插叙了,比如这次夏教授的线转场或许就有些笨拙……但保证每个回忆碎片都会在后续主线里发光[猫爪]如果读到衔接生硬处,欢迎在段评区敲打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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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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