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于是平淡,又不乏美好地过了下去。
可高三开学后,夏老却不来了,班里窃窃私语传着那偏心的老头总算退休了。闻归犹豫日余,终于打算去敲门。
三叩门,三声响。
门开了,教授的位置空荡荡的。
“请问,夏教授不在吗?”闻归站在门口问。
“教授去世了,你们班不知道?”一位女老师惊讶道。
“听说是旧疾复发,冬夜里走的。”
闻归怔愣了一下,僵在原地。
窗边批作业的男老师插话:“前阵子还看见教授在资料室翻旧档案,对着张老照片发呆呢。”
女老师叹了口气,像是附和他的话。而后递来一本《尚书》,道:“你就是闻归吧?教授特意留给你的。”
闻归望着空座位,沉默了半晌,还是伸手接过。
“麻烦您了。”
.
那本书很旧了,书页泛黄,边角卷起,拿在手里轻飘飘的。
闻归站在走廊上,风吹过来,书页哗啦啦地翻动,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教授的字很工整,一笔一画,生怕后人看不明白似的。
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走廊似乎变得很长,阳光从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把他的影子也拉得很长。
他走得很慢,帆布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闻归!”好像有人在后面喊他,但他没有回头,垂着眼睛,继续往前走。
脚步声追上来,他看见带着一脸阳光的小班长站在那,喘着气:“夏老师的事……你还好吧?”
他很轻地点了点头,把书抱在胸前。楚聿欲言又止,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要是真遇见什么事儿,可以来找他。
然后就耷拉着脑袋走了。
他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丝荒诞的笑意。
这小班长倒是个妙人。
既不曾随大流说过他的不是,却也从未在那些同学判官判下他的罪状时,站出来替他说句公道话。
他就和城墙上的某株野草一样,风往哪吹就往哪倒,却偏要装出一副挺立的姿态。
关于他的其他什么事迹,倒也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他是班长。
但既然做了班长,那么爱管闲事,也正常不过了。
.
放学后,他去了城墙。
风很大,吹得他的校服猎猎作响。城墙上的砖石已经风化得很厉害,摸上去粗糙不平。
他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翻开书。
书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闻归,见字如晤。
这本书我批注了十年,现在送给你。
天命靡常,惟德是辅。人生在世,总要明白些道理。
——夏
赠语很短,他只好一字一字地读,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夕阳西垂,他把纸条折好,放回书里。
其实闻归读过尚书。
小时候在私塾,穿灰色长布衫的老先生捧着线装书,摇头晃脑地念:“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那时只觉得拗口,如今重读,字句间竟渗出另一番滋味来。
夏老想告诉他什么呢?天命无常,还是人事当为?
远处,几个小孩在放风筝,朱色的纸鸢和橙红色的天际融为一体。
记忆突然变得很轻。闻归看见十岁的自己趴在老梧桐树的树杈上,衣袖被树枝划破,膝盖渗出的血珠染红了布料。
树下闻夜的哭声,树上风筝线断裂的脆响,春风夹着鸟雀拂过耳际的嗡鸣,这些声音突然从时光深处涌来,吵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小时候放纸鸢,闻夜总是跑得太快,风筝线缠在树上,她急得直哭。
闻归总要爬上树去够,有次不慎跌下来,摔得膝盖直淌血,红色的皮肉都绽出来。
他当时忍着没掉泪。可能是作为一个哥哥的倔强,也可能是觉得,应该总有一个人会贴心地安抚他,给他上药,包扎,替他解决一切的烂摊子。
现在阿妹已经长大了,不再放风筝了。夏教授也不在了,再不会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说,这篇文章写得不错。
暮色里的风筝线松松垮垮地垂着,在风中轻轻摆动。
夏教授批注的那些古书,那些工整的楷体字,一笔一画都像是要把故事系牢似的。
这根风筝线,一头系着听故事的人,一头牵着讲故事的心。
只是如今,讲故事的人悄悄松了手。
天渐渐黑了,风越来越大。他合上书,慢慢走回家。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把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路过学校时,他看见教室的灯还亮着。暖黄色的,窗户上映出几个人影儿,欢声笑语传出来。可能是值日生在打扫卫生吧。
回到庭院,他把书放进书柜里,和教授以前送他的其他书摆在一起。
书柜有五层,其中四层都放着他喜欢的书,很满,但每一本都摆得整整齐齐。剩下一层横七竖八堆着的,是学校发的教辅。
闻夜总爱来拆这些塑料膜。
小丫头盘腿坐在地板上,一边拆一边振振有词:“哥不写就是不要了,谁拆谁主人,这些都得留给我写。”
她拆书的架势活像在拆新年礼物,塑料膜撕得哗啦作响,把地板乱成一团糟。
闻归当时心想,这丫头怕是小时候偷喝太多桂花酿,把脑子泡坏了。
虽然不愿承认,但闻夜确实比他想象中更适应这座城市——她能在便利店熟练地找到薯片,和同学讨论最新的手游,用手机嘀一下就可以坐地下的火车,甚至开始嫌弃他总穿那件纯白长衫“像个老古董”。
可一个初二的小丫头要做高三的题?他硬是盯着闻夜拆了三十多本,直到地板铺满塑料膜碎片,才抢过最后一本五三练习册,板着脸冷冷地说:“这本我要自己写。”
而现在,他坐在书桌前,翻开作业本,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冷冷清清的。
他想,明天还要上课,月底还要考试,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明天依然是明天,只是明天以后,再没有人会在他被罚站时,走过来和他聊城墙的故事了。
—
远处传来几声鸦啼,将他从回忆中惊醒。闻归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出神了这么久。
他盯着布包上褪色的圆圈。包面陈旧,在暮色中泛着黄白色。
夏教授若在,大约会推着老花镜告诉他,日子还得过。人活着就是这样,就像他常讲的那些城墙故事,砖塌了又砌,人来了又走。
可砖塌了还能砌,人走了,就真的走了。
闻归不明白。小时候教他读书的私塾先生离开了,讲给他道理的阿哥失踪了,带他放风筝的阿妹长大了,现在连夏教授也走了。
他们待他都很好,可最后却都像风筝线一样,不知怎么就松开手,消失在天际了。
闻归沉默着伸出手,拂去包面上的尘土,解开纽扣。
里面静静躺着的,只有两样物事:
一本残破的线装书,和一台老式胶片相机。
残卷的封面是一片空白。
翻开扉页,墨迹已有些晕染:
世间众生,皆留未竟之憾。因于执念未解,困于残影。
执念愈深,残影愈重。
残影积久成疾,便要溢出人间。
他皱了皱眉,继续往后翻。扉页之后的一页依然是空白,再往后,第二页大标题的位置,朱笔写着两个凌厉的字。
——遗帧。
标题之下,几行字刺入眼帘:
闻归,末位摄影师,当以相机为引,补全残影,化解执念。
寻未竟之相,补未圆之憾。
闻归盯着那几行字。朱笔的颜色很深,渗进了纸里,他伸手摸了摸,指腹上还沾了点红。
他从布包里掏出了相机。那是一个很旧,外壳上有些划痕的胶片相机。他试着按了下快门,咔嗒——这声音在荒野上炸开,惊飞了枯树上的乌鸦。
他原以为会见识到自己的摄影天赋,但是相机死了。没有胶卷转动的声响,没有吐出的相片。
闻归皱了皱眉,又按了两下。咔哒,咔哒,相机依旧是快废铁。
应该没装胶卷吧。小时候闻谦带他们去照相馆,那个老师傅说过,相机要装胶卷才能用。闻归把相机翻过来,掰弄了几下后盖,没打开。
没辙儿。
执念愈深,残影愈重。他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这话说得有些玄乎,他不太明白。但既然给了相机,总归是要拍些什么的。
那要拍什么?
残影愈重——教授以前说过,人死后会留下影子,不是投在地上的那种,而是卡在时间裂缝里的残影。
那就走吧,继续走。走到这片荒地尽头,走到相机能重新呼吸的那一刻。
暮色漫上来,野草颤颤巍巍地抖。闻归把相机塞回包里,拎着沿路边走。
他浑身都还是很痛,所以走路的姿势有些蹩脚,像个试探着迈步、摇摇晃晃刚学会走路的孩童,又像个被时光抽去筋骨、步履蹒跚快要走不动的老者。
没有怀表,闻归只能看着自己的影子越拉越长,最后消融在昏暗里。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西边的天空还剩最后一点亮色时,他看见了一家照相馆。
很破旧了,写着“补遗相馆”的牌匾斜挂在门楣上。橱窗玻璃上积着灰,里面摆着几张泛黄的照片。
暴雨倾盆,卖报童缺了下半身。戏台只剩盏孤灯亮着,空荡荡。科举榜单上,有个名字被污损。私塾先生站在台上,手里的书被撕的破败不堪。
每张照片都有缺陷,并不完美。
闻归站在橱窗前,玻璃上映出自己平静却苍白的脸。天色已晚,照相馆里却亮着灯,在他脸上打下模糊的光影,又显得温暖许多。
他伸手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好像是很久没人来过了。
相馆里暗得厉害,光线像是被什么吸走了似的,只在角落里残留着几缕昏黄。
闻归眯着眼,一时没找着店老板在哪儿。又或许根本就没有人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闻着倒莫名有些熟悉,让他迈不开离去的步子。
柜台后的墙上零零散散挂着照片。他走近了看,虽说不是一眼便瞧得出来缺了什么,但总让人觉着,相片俨然已成为野狗撕咬过后的尸体,被吞掉了最重要的心脏。
最醒目的中央钉着张风景照,已经褪色了,只留朱砂纸鸢,掠过城墙。
底下两个模糊人影在原野上追逐,偏生脸的位置被剪得方方正正,露出后面发黄的衬纸,就像两个没有五官的鬼魅。
闻归盯着那两个方洞看了许久,久到好像墙上的霉斑都要爬上他的衣角。
直到他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
“来啦?”一个沙哑的声音说,“等你很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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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遗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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