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指着相机问:“那先生,您拍照是为了什么呀?”
闻归一怔。
为了什么?为了残卷上写的那样:补全残影,化解执念?
闻归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他连个正经摄影师都不是,相机都是莫名其妙出现在手里的。
“这个……”他含混地清了清嗓子,“来,站好别动。”生硬地岔开话题。
阿响却立即挺直了腰板,脏兮兮的小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右手假装拿着报纸举过头顶,左手叉腰,摆出一个夸张的卖报童姿势。
闻归看着阿响站在墙边的样子,胸口突然闷了一下。这孩子从刚才起就兴冲冲地跟着他东翻西找,现在却只能对着光秃秃的墙面摆姿势。
“先生!这样行吗?”
阿响站在煤油灯的光晕里,眼睛亮得像是要把整个相馆都照亮。他踮了踮脚,又赶紧站直,生怕拍糊了。
“先生,就这样拍吧。”见闻归没回答,他又慌慌张张笑起来,露出唇边的一颗小虎牙,若隐若现,显出些孩子的童真来。
他生怕眼前人反悔似的,语无伦次起来:“就张相片,什么样的都行……糊的也成。”
阿响颠三倒四地重复了好几遍,闻归沉默地看了他了一会儿,才举起相机,眯起一只眼睛。
煤油灯的光圈里,阿响的身影却像洇了水的墨,边缘模糊得快要化开。
“……灯不够亮吗。”他蹙了蹙眉,自言自语道,顺带把煤油灯往阿响跟前推了推。火光明明更近了,可阿响的轮廓反而更淡了,仿佛随时会消失在黑暗里。
闻归皱着眉退到一旁,蹲在柜台底下,把抽屉挨个拽开。
那面铜镜冷不丁撞进眼里时,他心头突地一跳。
说不定能照见回去的门呢?他伸手戳了戳硬邦邦的镜面,可那上面只映出他紧蹙着的眉头,还有身后歪斜的货架影子。
他有些不悦,板着脸抱了几面铜镜回来,在煤油灯旁摆弄起来,开始笨拙的“打光仪式”。
镜光交错,切过煤油灯罩,墙上的光影顿时受惊的鱼群般乱窜。阿响的轮廓却始终浸在毛玻璃似的昏黄里,连对准焦距都困难。
“先生?”阿响的声音从光晕里传来,“是不是我站得不够好?”
闻归被这光搅得有点烦了,加上没在镜子里找到门,他声音带着闷:“没事。”
他索性把铜镜扔到一边,将煤油灯举到阿响头顶,想让光线均匀洒落。可这火光剧烈摇晃着,反而把阿响的脸照得青白交错,眼窝处陷下两团浓黑的阴影,活像个纸扎的童偶。
阿响眨了眨眼,煤油灯的火苗在他瞳孔里诡异地跳动。
闻归觉着这场面愈发阴森了,他盯着阿响发了会儿呆。
要拍全身像,灯在身侧最好,可这灯总不能自己飘着。
他四下张望,突然瞥见墙角有个生锈的铁支架。锈迹斑斑的支架腿歪歪斜斜,但勉强能卡住煤油灯的底座。闻归用袖子擦了擦支架顶端的油垢,小心翼翼地把灯固定上去。
“站远些。”他对阿响比划着,“对,就停在那儿。”
阿响举得手都酸了,刚想悄咪咪偷个懒,放下动作歇会儿,听到这话又迅速摆好了姿势。
当煤油灯被架到合适高度时,昏黄的光瀑突然像水一样漫过阿响全身,从内而外地透亮。他的粗布湿衣裳、露趾的布鞋、甚至袖口的补丁都清晰得不可思议,仿佛这具身体本就是由光织成的。
闻归长舒一口气,倒退着寻找最佳角度,直到后腰抵到柜台才停下。
“别动。”闻归举起相机,“三,二,一——”
取景框里的阿响却兀地变了模样。
左脸还保持着孩童的圆润,右脸却已经塌陷,露出森白的颧骨。
他的衬衫周围凝结着黑褐色的血块。衣领被血浸透,又在水中泡得发白,布料上凝结着密密麻麻的血丝。腹部横着一道锯齿状的伤口,肠子的末端挂着,蝇在肝脏的碎块上爬动,蛆虫在肠道的褶皱里蠕动。
腰部以下,骨盆支棱着,大腿骨从根部断裂,断面参差不齐。裤管空荡荡地垂着,露出一节泡得发胀的脚踝,和骨盆分离,孤零零地悬在空气中。
煤油灯的光穿过他残缺的身体,在地面上投下完整的光芒。
可当闻归刚瞥见这诡谲,下意识移开相机时,却看到阿响仍完好地站在原地,正踮着脚调整姿势:“先生,我刚刚眨眼了,要重拍吗?”
闻归怔了一瞬。
他其实并未被吓住。虽然幼时他胆子极小,雪地里见个人影都怕,如今倒是什么也不怵了。也许是杂书看得太多,那些神鬼志异,古今怪谈,早被他翻了个遍。
当然,那些人编的鬼怪故事,还是能唬住他。怕得要死却偏要看,闻归觉得他这人倒挺会给自己找罪受。
可这场景还是些血腥。他刚觉出几分诡异感,身后却蓦地响起一道沙哑的嗓音。
“不用。”
他扭过头,看见了方才一直未见的那店老板。这老头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里还抓着那本书。
“……为什么取景框里是这副模样?”闻归皱着眉。
“正常。”老人笑了笑,慢声道,“遗照嘛,自然是沾着死气的。”
闻归盯着他,心头好像突然紧了一下。他低头看向地面。
煤油灯穿过三人的身体,把光投在木地板上,浓黑清晰的影子却只有一个。
那是闻归自己的。
“补遗照,是要看故事的。”老人枯瘦的手指在取景面上轻轻一划。
闻归尚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却发觉四周的墙壁突然开始褪色,墙皮如烧尽的纸钱般卷曲、剥落。
相馆,倏地隐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大雨倾盆。
雨幕沉沉地压下来,空气里很闷,闻归有些喘不过气来。
街上是一片寂寥,空旷无人。他只身站在街道上,雨水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淌。远处的桥洞下蜷着个小小的影子,衣裳湿了大半,正拧着衣角的水。
这场让人喘不过气的雨,没有放过任何人。
冷。雨水的冷,衣服的冷,桥洞水泥墙的冷,全都往骨头缝里钻。阿响把湿透的衣角又拧了一把。
雨帘漫街,水涡轻漾,它实在下得大。这样冷的天儿,任谁都不愿出门。家家户户窗缝里漏出暖黄的火光,烘得窗玻璃蒙上一层雾气。但阿响没个落脚处,他只能蜷在桥洞的凹槽里,后背紧贴着阴冷的水泥墙。
雨水顺着桥缝滴答下来,在他脚边聚成个浑浊的小水洼。他稍稍挪动身子,膝盖便压上了一张泡发的旧报纸。
就着桥洞外透进来的微光,他看见报纸上印着“招报童”三个字。字迹已经晕开了,但还能辨认。下面写着地址,是城东的报馆。
阿响把报纸小心地揭起来,摊在干燥些的石头上。
天快亮时,雨小了。阿响把报纸折好塞进怀里,那已经成了湿漉漉的一团。他踩着泥水往城东走,布鞋底早就磨穿了,碎石子硌得脚心生疼。
报馆门口已经排了五六个孩子。阿响站在最后,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进去又出来。有个孩子出来时捂着肚子,嘴角还带着血。
轮到阿响时,管事的人连头都没抬:“叫什么?”
“阿响。”
“多大了?”
“十岁。”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多大。
管事的这才抬眼看他,目光在他瘦得突出的锁骨上停了停。
“识得字么?”管事指节在账本上敲了敲。
“识得几个。”阿响赶紧点头。
管事的便没再说话,转身进了账房,把算盘珠拨得脆响。窗外,几个佣人正用新到的报纸垫着晒霉的账簿。
“明儿卯时来取报,卖不完的从工钱里扣。”管事的拎着一块木牌出来,上面刻着“暂用”,扔给他。
“押金十个铜板。”管事说。
阿响攥着木牌站了一会儿,他不懂“暂用”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块小木头沉甸甸的,像攥住了半个人生。
“谢谢先生!”他鞠了一躬,小虎牙露在笑里。
阿响慢慢退出来,出了巷子口才想起,自己连十个铜板都没有。
“这崽子瘦的跟纸糊的似的,字只识得几个顶什么用?招他作甚?”阿响的脚步声刚消失在巷口,屋里便响起个闷雷似的声音,瓮声瓮气。
管事的手指在算盘上轻轻一拨,珠子清脆地响了两声。他眯着眼睛,慢悠悠地在一边答:“嗐,报馆最近被富商压价,工钱低得很,前几个孩子嫌累,没两天就跑光了。这种没根的孩子最好用,看起来还惜福,饿得狠了,叫卖声才亮。没爹没娘,死了……也没人闹。”
“识字,管他识得几个呢?横竖卖报又不用读报。老爷们买去包鞋底,太太们买去糊窗格,谁在乎上面印了什么?”
“那你何必多此一问?”
“总得……总得给小孩留个念想。若是一口应下,反倒惹他生疑。人呐,总要觉得自己有点用处,生出些希望来,才肯老老实实卖命。”
“这押金呢?你真要收,他哪能找得来钱呢。”
“规矩就是规矩,收也是得收的。不过我看这孩子机灵,指不定能凑上。要是实在凑不齐……到时候再说吧。”
“哎,我老觉着良心过不去啊。”
“谁不是呢,可那句话叫什么?——各人有各人的运道。咱们也是泥菩萨过江,先紧着自己活吧,这世道,总归得有人垫在底下的。”
“造孽啊……”里屋终于叹了一声。
里屋又静了,街上的狗突然叫了两声,很快止住了。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在外面哭,哭声断断续续的,和着风声,一会儿就听不见了。
阿响的胃里空了两日,火烧似的发疼。他在茶楼门前徘徊,手伸到半空,又缩回袖筒。
里头飘来茶客的闲话,说城东街老槐树到了五月,槐花便零零星星往下掉,树荫能罩住半个院子。摇椅咯吱咯吱响着,躺在树底下翻书,花瓣偶尔落在纸页上,可美了。
阿响想,若是自己有个家,定也要这般好的光景。
跑堂的拎着泔水桶出来时,他赶紧站起来。泔水泼在阴沟里,溅起几点油星子。阿响等跑堂的进去了,才凑到沟边,用木片子拨拉那些浮在上面的馒头屑。
阿响拾起半块没浸透的馒头,在衣襟上蹭了蹭。牙将将碰上,忽又顿住,掰作两半,大的那块用破布裹了揣进怀里。
他晃荡着走在街上,正撞见个老婆婆晾衣裳。那婆子抬眼瞧见他,惊得“哎哟”一声:“我的主,这孩子瘦得跟麦秸杆儿有一比。”
阿响没料想有人同他搭话,他睫毛颤了颤,说:“婆婆,借个铜板成吗?明儿当了报童就还。”
婆子塞给他三个:“拿去,不用还。我家小子也这般年纪,看着你蛮亲切。”
他笑得露出小虎牙,鞠了一躬往城西去。其实桥洞多的是,偏他记得那个——因为怀里还揣着半块馒头呢。好在城小,擦黑也就走到了。
天儿完全暗透了的时候,阿响蹲在桥边的棺材铺门口,就这灯笼光数铜板:码头推车挣的,茶楼掌柜施舍的,加上婆子给的三个。
还差五个。
棺材铺内亮着灯。阿响在门口晃悠了三圈,终于鼓起勇气敲门。开门的学徒比他高半个头。
“借五个铜板成吗?”阿响把木牌举起来,“明天当了报童就还。”
学徒盯着他,嗤了一声,正要关门,里屋传来咳嗽声。“给他。”是个老头的声音。
学徒不情不愿地数出五个铜板,扔在门槛外。阿响蹲下去捡,听见老头说:“别当报童了,来我这学手艺吧。”
阿响把铜板攥在手心里,声音结结巴巴:“我……我得先当报童。”
“随你。”老头的声音远了,“死了别找我打棺材。”
阿响退到街上,对着棺材铺鞠了一躬。灯笼光照在他弓起的脊背上,映得影子成了一座低矮的坟墓,消散在水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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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遗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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