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维诺亚醒来的时候，内战已经结束了。
这是病房的护士告诉他的，一位有着琥珀色头发与眼睛的小姐，她把上周的报纸和慰问的卡片一同放在床头，一边跟这位劫后余生的伤病讲述他昏迷不醒的三个月来发生的事情。
“总统府上周迁到春之宫了，”她指指报纸上的标题，用加粗的大写字母标注在报纸的中央，另一张报纸上报道着其他国家的战事，近日不安宁，“莫特格勒现在是首都，我曾在那里见过您……”她嫣然一笑，这位年轻的将士，尽管左脸上留下了深色的疤痕，幸存的右眼如同一潭死水，面容有些许可怖，她依旧认为他可敬，为的是他为西南联邦做出的卓越贡献。
罗维诺亚伸手去拿报纸，看完却又自顾自地笑了，他把报纸放了回去。从病床的这边，看向窗外，天空中灰色的雪花寂静无声，也掩埋了大地的一切声息，这个冬天冷冽而漫长，原本是五月花盛开的季节，却依旧大雪纷飞，他尚未全然愈合的伤口在白色的寒气中麻木而僵硬。
若是在两年前，他想，若是在两年前，他还是意气风发的佩兰斯坦特少校，心中怀着对战斗的忠贞与热忱，若是在那时候，他对这些新闻会是什么心情呢？流血，伤病，死亡，他在青春韶华中被烫热的血早已在腐烂的尸山中冷却了，如今这场胜利，已经连安慰都称不上了。
护士临走时留下了一个信封，说是他的一个挚友寄在她那里，请她交到他手里。
“挚友吗？”他笑了，这位小姐可真是个孩子，“你这是第二次见到我，便知道我的挚友是谁？”
那位护士摇摇头“是那个人这么说的，我前些日子去露斯柯达办事，人生地不熟的，是他给我带的路，我路上和他说话，说到疗养院的事情，听说您也在这里，他便让我把这个信封交给您——露斯柯达的邮局上个月被炸毁了。”尽管疑惑，他还是接过了信封。
“亲爱的罗维诺亚…”写信的人字体秀丽，大抵也是用了心思的，信里的话语亲切而自然，但是…或许只是自己不习惯过分的热情吗，罗维诺亚总觉得字里行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东西。“莫里斯……啊，是他啊”罗维诺亚对这个人是有印象的，在圣朱诺安大学，他比罗维诺亚小一届。“但我和他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挚友又是什么意思……”恶作剧吗？他往下读。“我不久就能回亚特纪连，然后我们……”
“他在说什么？我们一起回苏特斯镇？还有后面这些是什么意思。”罗维诺亚躺在床上，一脸疑惑地看着这封信的内容逐渐变得…炽热。他不明白，为何要大费周章地送来这样一封戏弄人的东西。“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和他在苏特斯一起生活过，我一直是一个人！……但他是怎么知道我那时候在研究飞行器的？我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起过。”记忆真的像他所想的如此清晰吗？他感到头疼，索性先把信放在一边，以后再去想吧。
但后来的日子里他却想，或许出院后应该去一趟苏特斯镇，尽管他打心眼里觉得这是个误会，信纸也被忘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但心里的不安却似乎没有因为这种想法而得到平息。再过一段时间，他看着窗外的雪洋洋洒洒铺盖了疗养院前大理石砌成的花园，心中盘算着，他的伤基本已经在昏迷期间痊愈，除了因为后遗症让他在半夜惊醒的疼痛与难以消解的噩梦，以及左脸被炸毁的眼球和无法让人忽视的伤疤，他自认为一切良好；再过一个月，他就去亚特纪连。
他确实这么做了，但不是一个月后，而是两周。
从疗养院几里外的火车站到亚特纪连，需要大半天的时间。现在的火车已经换成了内燃机车，要比蒸汽机车轻便一些，但在寒风与砾石间穿行，却仍旧笨重沉滞，发出金属碰撞的响声。他站在靠窗的角落，风与雪从窗户的缝隙穿过，在车厢中融化成冰冷的泥泞。
呼出的气在冷气中变白，车厢中嘈杂喧嚣，他依旧想着在医院里的事。那时候他做完检查，沿着长长的走廊，他的病房在走廊尽头。但当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时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那是一个黑发的女人，个子不高，一双蓝色的眼睛透露着坚毅与果敢，她穿着一件灰色呢子大衣，围巾上还留着没来得及拍掉的雪，大抵是匆匆赶来，有什么要事了。罗维诺亚走上前去，他知道那是谁，尽管多年未见，大家都在纷乱中面容憔悴，她当年及腰的秀发也被剪短，略显凌乱地垂落在身后
“捷莲卡。”他喊了对方的名字，她这才看见他，却皱起了眉头。
“罗维诺亚？”她问道，仿佛再说一个陌生人的名字，“是你吗？”
苦笑，毕竟变成了这副模样，“已经到了认不出来的地步吗？”他试着装作轻松的样子，尽管这样的故友重逢如何都显得沉重。
她抬起了头，“你怎么在这里……事到如今”不对，她的语气并非疑惑，罗维诺亚感到一丝不安，那是捷莲卡按耐怒意是会有的表情，“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这是实话，但是对方似乎会错了意。
“哼，装傻充愣吗？那你就继续这样下去吧”她冷笑，“孟德修斯党的走狗。”
“你说什么？”罗维诺亚走近了一点，“捷莲卡.加加利，难道忠于领导我们胜利的党派便是走狗了吗？”他感到愤怒了，但也疑惑，捷莲卡不会背叛基特罗曼，他坚信这一点，可为什么她会说这种话，他意识到自己曾经经历了许多复杂的事件，可现在他却一无所知。
“随你怎么说”捷莲卡说着便要走，“我是来看嘉卡莉的，但护士刚刚告诉我她的骨灰已经被带回苏特斯镇了，罗维诺亚……”她几乎是瞪着他“看看你做的好事吧，别再来烦我了……”
“……那是谁”罗维诺亚第一次听到嘉卡莉这个名字，从捷莲卡的口中说出来却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面。
“你！别给我开这种玩笑！”捷莲卡一把拽住罗维诺亚的衣领，“你们这些人……把其他人的命看得跟野草一样轻浮，可我要说，总有一天……”话没说完，她却哽住了，放开了手，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快滚吧，佩兰斯坦特。”她转身向大门的方向走去。
“不，我是真的……”罗维诺亚想赶上前去，想想还是停下了，“至少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啊……”
对方却不再回头。
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去探个究竟了。
思绪万千中前往亚特纪连的火车已经停靠在站点，那些拥挤推搡着下车的人们，撕扯着前面人的头发，篮子里的鸡蛋掉了下来，在地板上冻成了一摊冰，母亲用破烂的襁褓裹着瘦弱的婴儿，伤寒病人一个劲地咳嗽，恐怕是时日不多。哭闹，喊叫，谩骂，罗维诺亚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人群中挤出，在站台上深吸一口冰冷而新鲜的空气。
“啊！”身后传来一声叫喊，紧接着便重重撞了上来，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抱歉抱歉，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呢……”那个人揉揉脑袋站起身，一边向罗维诺亚伸出手要拉他起来，随即却愣住了。
“怎么了？……我是说，你要拉着我的手多久……”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用那一双湖绿色的眼睛盯着他看，太近了，罗维诺亚心想，还来不及退后，眼前这个金色长发的男子却出人意料的抱住了他。
“做什么！……”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到的罗维诺亚僵住了几秒才想起去推开对方，“喂，伙计……这不太好吧……”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啊？”这小子怕是认错人了吧，罗维诺亚心想。
“我在露斯柯达……听圣朱诺安疗养院的人说，你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我还以为……”他依旧直勾勾地盯着罗维诺亚，眼眶有些红了，眼睛和头发都亮闪闪的。有点晃眼，罗维诺亚心想，不愿承认心中滋生的那份不安…就像他面对捷莲卡的时候一样。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露斯柯达……啊，就是他啊，罗维诺亚想起了那封信，怪不得他说的是“如果还能再见”，原来是这样吗。
“你就是莫里斯……对吗”
后来说了什么话，罗维诺亚不记得了，很乏味，最后两人只是静静地向前走着，他知道他们正通往相同的目的地。莫里斯没再牵住他的手，罗维诺亚相信他已经理解了一切，他只是跟在罗维诺亚身后，尽量与他保持着距离，虽然显得勉强。看他这样子，罗维诺亚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转头看他。
“你倒也不用…这样躲着我。”
风已经停了，大地寂静得连踩在雪地上的声息都清晰可听，沿着亚特纪连的街巷，走过远郊灰绿色的杉树林，苏特斯镇是距离中心城区不远的一个村镇，罗维诺亚的房子靠近镇子后连绵的山丘，建在湖畔，那是他从一个落魄地主手中低价租来的。大雪掩盖了门前蜿蜒的黑色小径，一旁栽种的花卉已经枯萎。
“那么现在呢？”
“什么？”罗维诺亚正要推开门，一时没有明白莫里斯的意思。
“那么现在，我们这样算什么……”他低着头，金色的长发垂到脸前，微微遮住了苍白的面庞，“罗维诺亚，就算是把过去关于我的一切都忘了……即使是这样……”
他掉眼泪了吗？这时候罗维诺亚反倒有些担心了，“你……”他走近了一点，但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吗？还是安慰他？他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尽管他知道他们曾经的关系或许非比寻常。
“罗维诺亚，告诉我……我是否还能……留在你身边……”
可怜，罗维诺亚不禁这样想了，可怜的人。究竟是怎样的羁绊，才让他成为现在这副模样，过去的自己究竟在这段关系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这些事情想想就让人头疼。
“莫里斯……”他看着金发少年宛若夏日湖水般的眼睛，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它们，却读懂了其中的恳求与苦涩，此刻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两人靠得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在冰冷的户外温存地化作白蒙蒙的水汽，有转瞬即逝。
他吻了莫里斯.康加里德，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咳…抱歉…，我不应该……”我大概是疯了，罗维诺亚在心中近乎绝望地自嘲。
作为回应的是一个更深的吻，像是在索求又仿佛要将一切吞噬殆尽，罗维诺亚感到有些腿软，尽管还是不愿承认，他对这一切是如此的熟悉。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一切微弱的气息在此刻都被放大了，罗维诺亚喘了口气，因为缺氧脸上泛起红晕，他盯着莫里斯，仅剩的右眼如同灰色的天空。
“哈，这算什么……我是说，还是到屋里去吧，现在已经很晚了。”
他知道对方会明白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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