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莲卡来苏特斯镇是一周前的事,她在苏特斯边那山丘间找到了嘉卡莉的坟墓,与其他战死的同乡们一起,长眠于杉树林间这一片小小的空地。不能安息,无法安息,捷莲卡抚摸着嘉卡莉的墓碑,上面还没有青苔覆盖,铭文雕刻很秀美,只是冬日绵长,她没法为朋友放一把花束。
她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呆在朋友的公寓里,她们在那里整理一部重要文书,时间紧迫,而将文件存放在这里并不安全,因此她不日便要离开苏特斯镇,之后的事还要等组织安排。
在走之前,她要去做一件事情,一件困扰她多日的事情。
现在是清晨,苏特斯镇的人们还在睡梦中追忆着春天的歌舞,只有远处马儿的哼声会打破这份沉寂,野鼠与野兔披上白色的皮毛,在雪地间找寻去年遗留的草籽,它们是不惊扰这座村镇的安宁的。捷莲卡踩着一地与泥土混合的冰渣,走到镇子边上那个曾经绿波荡漾的湖泊。
那座屋子还在那里,一如往昔的破旧,却幸运地没有倒塌,门前的雪已经扫过,露出了黑色泥土的小径。捷莲卡走上前去敲了敲门,有点忐忑,既希望有人开门,又祈祷房中空无一人。
但门还是开了。
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深灰色的右眼,盘桓的疤痕,灰褐色的头发稍稍遮住了左脸上空无一物的眼眶,捷莲卡想要走,实际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但内心深处却时刻告诉她有些事情需要问个清楚。
“啊,”罗维诺亚看着她,“是你……”
“嗯”她点头,“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
“那个…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
“你真的,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吗?”
在说上一次的事情吗?罗维诺亚叹了口气,“看出来了吗?可那时候你什么也不愿意告诉我。”
“……”
“进来喝杯茶吗?”
“不了,我一会要去车站,”捷莲卡看了眼手表,“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仅此而已。”
“所以你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吗。”罗维诺亚微笑着说,心里却乞求着祈求她说出真相,但捷莲卡却只是用她那双如同老鹰般的蓝眼看着他,说不清是怜悯还是责备。
“我只能告诉你,佩兰斯坦特,”她低着头,看着在地上绵绵延伸的雪迹,“你是布里茨克党的叛徒,”
“……”
“但现在告诉你这些你只怕也不理解吧,”她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嘉卡莉,琼雅,阿尔丰斯,你还记得这些人吗?”
“对不起…”
“你…”捷莲卡咬了咬牙,她没有忘记,当她看见琼雅.芙蕾诺娃焦黑的尸体时……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过失,佩兰斯坦特,因为你的背叛,他们是因你而死的。”
“我……”罗维诺亚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些人曾经是他的战友,但现在他却无法在记忆中清晰地找到他们的踪迹,他究竟做了什么,他从何时起成为了叛徒……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看着捷莲卡的身影,她一袭黑裙,在白雪皑皑的广阔大地上如同形单影只的飞鸟,“明明我……”
“听着,佩兰斯坦特,”她看了一眼手表,“我做这些事情,可不是因为我原谅你了,到死都一样,但是……我觉得,如果我今天不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我或许会后悔的。”
“……”
“我该走了,还有一个钟头火车就要到了,”捷莲卡点头示意,动作有些生硬,但在她身上却不显违和。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她才走开,现在又转过身来,“佩兰斯坦特,你是不是和那个孩子在一起?”
“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罗维诺亚笑了笑,“真是敏锐啊,加加利小姐……”
“你们……”
“现在只是认识的人,仅此而已。”
“真糟糕……”
“也许吧,”罗维诺亚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但也未必是件坏事。”
捷莲卡没有看他,反倒盯着房子破旧的屋顶,“我只是想提醒你,”她说道“如果你真的不想重蹈覆辙,小心一点。”
“不过……”她转身准备走,“你们不只是认识的人而已,对吧。佩兰斯坦特,你有没有发现,你实在不擅长说谎……再会了。”
她的身影渐渐在风雪中模糊。
“看出来了吗?真是让人难堪啊。”看着捷莲卡离去,罗维诺亚才小声地自言自语。
她说的没错,他们触及了红线,却也无法再一次成为真正的恋人。
他今天很早醒,不是因为
失眠多日,他昨夜难得睡得稳当,或许是因为疲惫。睁开眼睛,面对的是房间的一片狼藉,以及身边仍旧熟睡的莫里斯,金色的长发散落在床上,映衬着他白皙匀称的臂膀,罗维诺亚感到一阵刺痛,后背有一块淤青,大概是昨夜磕到了门角,他这才想起昨夜疯狂的经历。
和第一次见面的人睡了觉,尽管知晓与对方曾经的关系,依旧显得有些荒谬,至于最初是出于何种理由让这种事情发生,究竟是他们在那个晚上一起疯了,还是对往事残存的感觉使然,已经不重要了。
夜里他们仿佛失去理智的恶兽,在对方身上留下肆意侵略的痕迹,明明在记忆中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莫里斯带给他的感觉却是如此熟悉,简直就是……如鱼得水,他这样想道,感到羞耻,特别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排斥这种感觉的时候。
或许在他头脑发昏亲吻了莫里斯的那一刻很多东西就已经改变了,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自己对莫里斯.康加里德,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态度,他低头看向身边未醒的青年,金棕色的睫毛在发丝间闪烁,面容的轮廓如同那些西方国度几个世纪前的艺术家勾勒出的优美线条,一个漂亮得十分画意的人,罗维诺亚初见他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是漫不经心,还是司空见惯?他伸手抚过莫里斯的脸颊,“我是否对你有所留恋呢?”他在心里问道,即使莫里斯不会听见,他也没有说出口。
等他再回到屋内,无意间瞥见客厅里一件特别的东西,昨夜楼下没有点灯,竟然未注意到它,从油漆斑驳的木门走进客厅,才发现是一架未完成的飞行器模型,在墙上基特罗曼民族风格挂毯的映衬下斑斓生辉。罗维诺亚站在它的前面,霎时间感到身前是一具银色的庞然大物,没有边界,没有尽头,将他的渺小淹没于宇宙的洪流。
“飞往月球,那时候想要做出一件这样的东西,可是后来我们都去了军队……”莫里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松松垮垮地披着外套,金色的长发垂落在肩头,如同流动的阳光。
“啊,你醒了。”
罗维诺亚在沙发上坐下,他深灰色的右眼像蒙尘的玻璃,没有过多的光彩,人们可能会误认为他正在神游,或是感到空洞与瘆人,“这是那时候做的?”
“……”
“对不起。”又来了,罗维诺亚心想,又是那种眼神。他看着莫里斯的眼睛,安静的,就这样凝视着眼前,仿佛他一切都好,只有在几秒间的颤动中,才能瞥见他的孤独和忧郁,就像…这一切都是罗维诺亚一个人造成的,这是事实,却又让人难过。
他曾想要离开,去基特罗曼东部的一个偏僻小镇,在那里度过平静的余生,就像那场战争从未发生过。但莫里斯的出现改变了一切,短短一天,充斥了他灰暗的生活,审视着被他遗忘的罪恶,他想要忽视这一切,却不住地被莫里斯所吸引,可越是靠近对方,死亡与纷争的不安便越发困扰着他,即使是在两人在夜里头脑发昏,缠绵不休的迷乱时光中,那种冰冷也与寒风一起渗入骨髓。
“为什么,要道歉……”莫里斯这才转过头来,不知是在看着他,还是窗外明亮的白雪,罗维诺亚这才意识到尽管光亮照进了房间,金属闪亮,四周实际上依旧昏暗,而莫里斯不知在哪一个瞬间又恢复了他令人安心的温和,他感到恍然,怀疑只是自己多心又冷漠。
“我知道,发生了很多事……这不是你的错,不是……”莫里斯微笑着,不是勉强也没有笑意,“这样就好,罗维诺亚……我只要这样陪在你身边……就好。”
“我…”罗维诺亚不知该作何感想,为什么会对此感到痛心,为什么他会想要给予这个金发青年以慰藉,“莫里斯,我不明白,你……”
他没来得及说完,只听见窗外传来异样的动静,随之有人叫唤了一声,从窗边溜过去了。
“嘿,是谁?”莫里斯上前打开了门,却没看到人,此时天空已从清晨时暗淡的白色渐渐变得明亮,也只在远处看见几个不知严寒出门嬉闹的顽童小小的身影。
“先生…是我…”声音从房屋的一侧传来,是一个栗色头发的少年,背着一个略有些旧了的布包,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更小的女孩,乌黑的头发乱蓬蓬的从前两边分开,像只瘦弱的乌鸦,罗维诺亚这才认出来,这是铁匠家的孩子。
“沙利文?”
“啊,你是…佩兰斯坦特先生!”那孩子起初没认出罗维诺亚,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好久不见…这些年不大好过吧?”
“别提了,不过,你不是来找我的吧?”
“电报亭的老彼得病了,我帮他送东西。”沙利文在包里翻找出一张字条,“康加里德先生,首都那边寄来的电报。”
“快走了啦哥哥,我们还要去集市呢。”沙利文身后的小孩拉拉他的袖子,于是他们踏过白雪与泥土,渐渐与远处嬉戏的孩子一起变成了模糊的斑点。
罗维诺亚记得她叫拉伊莎,上一次见到她时她还在襁褓中,她的母亲总是把她抱在怀里,忧郁的眼睛那时才流露出和煦的慈爱。她是一个阳光一般美丽的孩子,如今也染上了母亲那月光般柔和阴郁的神色。
莫里斯正在读纸上的内容,罗维诺亚注意到他面色有些苍白,“怎么了?”
“没事…是哥哥,让我下周到首都一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这样……”
“罗维诺亚,”莫里斯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一个人犯下了极恶的罪孽,他还能得到上帝的宽恕吗?”
“什么?这种事情我怎么……”罗维诺亚看着莫里斯的眼睛,那又是什么表情呢?悲伤?恳求?他想起了战争爆发前,当他们都还年少时,每年的春天,基特罗曼女神的神庙前都会举行祭典,那些在去年得了伤病的可怜人,便是这般地在女神的巨大雕像前祈祷。
“莫里斯……”罗维诺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自从醒来之后,他就像被一预言笼罩,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有着模糊而苦涩的影子,他在命运的阴影下,一次次窥见被他所遗忘的,尚未揭晓的真实。
“那个人,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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