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父看着玉雪可爱的小女儿,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微笑道:“是了,你是个好孩子,很招人疼。”跟着又耐心解释道:“你外祖母是个难得的慈善人,又极疼你母亲,她自然不会这样想,可她却做不得你外祖父的主,更做不得王家的主。”
这孩子曾诊出有热毒,外表虽然不大显,发作时却也十分不自在。虽有“冷香丸”这样的方外奇药可加以制服,到底平日里也要精心保养,饭食上以清淡温补为主,又要多饮些水。
因小孩儿家不宜用浓茶,薛父便向柜上取了一只钧窑芦雁纹窑变釉小茶叶罐,挑了一匙福建单瓣茉莉来,向外唤了一个小厮来捧着出去了。
等那小厮送上茶来,薛父这才娓娓讲道:“你知道,你外祖家祖上管着海关的事务,油水虽厚,却不是简单的营生,里外要打点的门路又多,他们在官的人有诸多避忌不便,就需得依仗咱们家的经营手段与财力为之鞍前马后,他们才好进一步飞黄腾达。因为事涉利润巨大,两个家族之间非得齐心一致、通力合作不可,为保稳妥,唯有‘联姻’一途才是最令人信得过的,如此才有你母亲嫁来薛家的事。若不是如此,你外祖父恐怕无论如何也瞧不上由我来做这个女婿的。”
薛父缓缓道来,语气平淡,只是讲述旧事,并没有半分怨恨不平。
小宝钗却不高兴父亲被人家冷落,立即将薛父的手臂抱住,坚决地道:“为什么瞧不上?父亲是顶顶好的人,是外祖父不会瞧人。”想了一想,又道:“外祖家也不爱读书啊,母亲她也只识得几个字罢了。”
薛父爱怜地捏了捏女儿秀气的鼻尖,示意她喝茶,一面温言道:“不许这样议论长辈。况且,你外祖父并不是单针对我一人,他瞧不上的是咱们整个儿的‘薛家’,更是普天下千千万万的‘商人’。我今日同你说起这些,并非是为父有心抱怨,我要你明白咱们家的处境,还有外头人对咱们的看法,你能明白吗?”
小宝钗捧着茶钟慢饮,闻言眨眨眼,点点头、又摇摇头,歪着头道:“女儿省得父亲的意思。可是女儿不明白……外头的人为何如此?嗯……父亲您想,若是不算那些使用上的人,咱们家现在这几房也有几十口人呢。女儿听母亲说,外头还有早先分家出去另辟门户的叔祖父们,他们也有在本地的,也有去外省的,若是将他们都算起来,只怕总也有百十人还多。大家都姓‘薛’,可人人都是不同的,怎么可以一以论之呢?更别提那‘千千万万’个从商的人了。奇怪,难道外面的人能将这‘千千万万’个人都识得么,可若是不能识得,为何又瞧不上呢?”
薛父点点头,赞许道:“好,你能有此想,正是善思之见。咱们先把外人对经商的偏见放下不谈,只来说说咱们家的事——诚然,我薛氏子孙秉性各异、各有千秋,你我常在家中行走,自能分辨。但你且往族外之人想来,他们又如何知道呢?人家也有自己一族的远近短长需得日日考量,又如何有工夫儿来细究咱们家的事情?正因如此,就需得有一‘共同之理’可将人按类而归、以类识人。如此,你想可省多少工夫!也是天应人意,这一‘共同之理’不必众人费心索求,倒有个现成好用的,你猜是什么?”
小宝钗皱眉想了片刻,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若以‘姓氏’取人,最是省事。”
薛父点头大慰,笑道:“我儿真真是聪明。不错,正是舍各家之大姓其谁?你想,只要按姓氏将人区分开,再给各家安上一个印象,如张家‘惜弱’、李家‘怜贫’、赵家‘荒唐’、孙家‘悖乱’,凡事便可有个参照。从此,再提起张家李家来,就知他家子弟是好的,赵家孙家则是歹的,可内中究竟如何,谁又去细究来?”
小宝钗还在咀嚼深思父亲之语,薛父已然正色道:“为父之前教过你《孟子》,里面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之句,你可还记得?”
小宝钗眼睛眨了眨,马上背诵道:“这句话出自《孟子·离娄下》,‘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
见女儿不假思索、对答如流,显然是对经典文本熟悉之极,不枉自己这两年的悉心教导,薛父点点头,欣慰一笑,继续讲道:“先有孟子此句,后人得其精华,才有‘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等话,你细想想,是不是这样道理?”
小宝钗默默思索着父亲所述之语,暗暗点头,深以为理。
薛父长叹一声,道:“咱们家几代积累,终于小富即安,然若家风不立、家声不振,纵有几个铜板,终于要落得几世而竭的地步。到那时,我们岂能对得住祖宗白手起家之苦、筚路蓝缕之功?每每思之,为父实在是忧心不能自已。”
小宝钗思索道:“父亲莫急,既然‘富贵传家’不能长久,那咱们就想个别的法子……嗯,母亲说过,饭需得一口一口慢慢来吃,若是狼吞虎咽,反倒克化不了,白白浪费了好饭食。既如此,咱们便先做个‘诗书传家’也罢了。”
薛父微笑道:“好、好,你母亲教得你很好。只是,说起来容易,做来终究困难。你瞧着如今圣上宽和、民风开化,还不觉得如何,可往前数几百年,咱们商门子弟可是连参加科举的资格也没有。如今咱们虽也同其他人一样的能求功名了,但你那些兄弟——咳,蟠儿我也不提他,若不是你那孽障哥哥还生得有些痴心、孝心,为父早将他打死了——其余那几个小子里,也竟挑不出一个读书的种子来。看如今的光景,将来竟大半是斗鸡走狗之流,真是憾对先人。若论老实勤勉,也只数你四叔家的蝌儿和蝉儿两个,他两个在经济上还有几分聪明,但若说到读书上头,也是头痛的紧,且年纪也太小,究竟指望不上。”
小宝钗顺着父亲的话想了想,确实,自己这些兄弟们全都怕看正经书,又个顶个的贪玩、胆大,这才有了偷买**来看的这档子事。
薛父说得没错,薛蝌和薛蝉这两个小堂弟倒肯用功,又听话,只是实在不开窍,凭怎样下苦工夫也囫囵背不出一篇书来,只是愁眉苦脸地说好头疼。
他两个虽然不擅读书,一把算盘倒是打得极漂亮。
尤其是小薛蝉,不到四岁时就能踩着板凳站在柜前,一边听着人报账、一边噼噼啪啪地打那算盘珠子,这边甫一报完,算盘上立时便有结果,一厘也不错。
若不是长辈们不允准,他两个倒想早早的上外头铺子里去帮忙,好过天天埋在故纸堆里做没用的苦功、挨先生的手板子。
她正这样想着,又听父亲道:“本来叫你们用功读书,原也不单是为了要求功名。读书辛苦,最能锤炼精神,于你们小孩子家实在有益。况且,人活一世,总要明白些道理、不做‘睁眼的瞎子’才好。父母、先生囿于智识之有限,能教给你们的有时而尽,那圣贤的道理却都明白写在书里呢,自己多读一读,也就明白了。可你若是放纵自流,由着性子去读那些杂书、邪书——那些书是容易、有趣儿,却是极有害的。”
薛父这般谆谆教诲,小宝钗垂头默默听着。
薛父叹道:“你们这一次私拿进来的书,倒也非‘不可读’,只是那书里多少讽刺时弊、警示世人的意思,在你们这样的年纪,是不能懂得的。倒把那故意写就的丑态记了去,可还了得么?若你浪费天资、移了性情、忘祖背宗、贻笑大方,也学着那书中的胡说尽管荒唐起来,叫父母亲族蒙羞,如此倒还不如不识字的好。”
薛父说到这,回身从壁上将一支青玉柄棕拂尘取下,倒转来在手心握住,沉声道:“伸出手来。”
小宝钗咬着唇,将双手掌心向上举高,薛父用拂尘柄重重打了她掌心十记。
经父亲语重心长的这一番训诫,她心里服气,只是默默承受着,咬着牙一声不吭。
打完十下,薛父将拂尘放在一边,正色道:“世间兴衰往复、沧海桑田,冥冥中皆有定数。上苍既然让为父得女如此,必是有你一番道理,将来我薛家之中兴说不得竟是系于你身,那也未可知的。”
小宝钗只觉掌心辣辣的,却也顾不上察看,听了父亲的话,竟是有非常倚重自己的意思,忙问道:“女儿能做什么?”
薛父叹道:“如今的世道,无论朝堂、商界、书院、田亩,均无女子立足之地,后院之方寸天地、柴米油盐,不知埋没了多少英雄女儿。反观有那起子无知无识的蠢物,只不过讨巧生得是个男儿身,便占尽了好处。我儿却也不需妄自菲薄,身为女儿家,也自有你的一番道理。”
小宝钗歪头想着,只觉女儿家存于世间真正是十分无奈,可听父亲最后一句话,似乎此事竟还大有转机,却不知究竟是何意思。
宝钗幼年发奋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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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一二七下 振商门寄闺秀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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