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薛父沉声道:“你母亲的嫡姐,也就是你的姨妈,从前嫁的是荣国府贾家。他家的大小姐前些日子经擢选进了宫,如今已在宫廷执事了。你这位表姐如若真如你母亲说的那般出挑不凡,现今虽还默默无闻、只做着一个低阶的选侍,来日却尽可放眼思量。”
来日却是如何呢?小宝钗睁大眼睛想着。
薛父捻须笑道:“若是时势悯人,前途自然不可限量,我看将来只怕是‘贵妃’也尽做得。”
小宝钗轻轻“喔”了一声,想着戏上的贵妃,也有几分惊讶,自家亲戚中竟也能出一位贵妃娘娘吗?
薛父感慨道:“为父数年之前进京看账之时,倒也蒙世家相交之盛情,在贾家盘桓了几日。依为父看,那家里看着虽好,吃穿用度皆是不凡,可观其子孙的荒唐形状,往后究竟怎样,只怕也难讲。现在却不同了,宫中有了那一位,从此这一家便多了一分倚仗,只要不是附逆大罪、或荒唐得实在不像个样子,皇上顾及宫人侍奉多年的诚心、苦心,总要给她的家族两分情面。若是你这位表姐能得蒙盛宠、更进一步,贾家则又是一方天地了。”
小宝钗似乎有些明白了,将眼睛睁得圆圆的,问道:“父亲的意思是……也要我入宫去?”
薛父叹道:“并非一定要你入宫,入宫也并非只能做妃嫔。为父私心想着,若能把你选上去作公主、郡主的伴读,比起叫你在后宫的波谲云诡中捱日子,却是上上之选了,这也是后话。只是,你的终身大事究竟要选一处靠得住的门庭,不外乎王侯将相、勋贵名流,不仅使我薛氏全族可以把附依凭,你也自有一份体面尊荣。如此,才不枉了你生得这一场聪明。”
小宝钗虽然聪明早慧,但毕竟也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且又是自小衣食无忧娇养到这么大的,半日前她还在跟堂兄弟们嬉笑打闹、童言无忌,半日后却突然被论及终身大事这样遥远得仿佛永远不会到来一样的话题,任谁也觉错愕。
且如薛父所言,她之终身便如铺子里陈设的货品一般,竟是明码标价的,直言要许给权贵人家、换家族一个好前程。
小宝钗当然十分震惊,呆呆地坐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薛父在旁端详着女儿的小小面庞。
这个孩子明眸皓齿、玉雪可爱,如今虽然尚未长成,察其骨相姿容,却已颇能估量出来日的天姿国色,且又兼颖悟灵巧、聪慧无两,家中谁不疼她!
只叹这世间女子大多命薄,她生得如此完美,也不知是否幸事。
将一族立身之转机托庇一个天真幼女,这实在是有些残忍。
薛父长叹道:“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总是太早,且我方才说的话也嫌太功利些,可既然前路已定,及早告诉你明白,咱们才得早早准备、也好争得些从容余裕与你施展。你出身薛氏,将来难保被人挑剔门第,所以更需德、言、容、功样样出色,才能出头。读书反而是次要的,权作锦上添花之举。好孩子,你的前路必然艰辛——寻常人家的后院已难免是非,更何况那些真正的世家望族?皇宫、王府则更是深似渊海,你如孤身行舟,一言一行无不需小心经营,为父虑及此事,心上便如千斤重担,时时要为我儿叹息。”
他终于还是心软,道:“罢了,此事明年再提也不迟。”
小宝钗思索片刻,辩道:“女儿为何不能学着父亲叔伯的样子,将来经商治家?若是经营有道、细水长流,我想家族也能兴旺的。”
薛父摇头叹道:“后宅难当,难道前堂便容易了不成?你便有千般才智、万种德行,仍是一个柔弱女儿家,便是你强过男子百倍、千倍去,仍然做不了主、掌不了权、当不得家。这便是天道、世道,人人都需得低头,你,也得低头。”
随着他这几句冰冷的话,小宝钗原来闪动雀跃光彩的目光逐渐黯淡下去。
薛父心中难过,放低了声音,叹道:“你一向有志气、有主意,为父如何不知道?咱们家里若不是这个景况,或你生得资质平庸愚鲁些,我便只管好生养着你、凭你爱做什么都使得,咱们家虽不济,却总也能保往下两三代吃穿不穷。将来你大了,我们也不计较门第,就在左近择上一门安稳的亲事也罢了,总归什么事都有我与你母亲为你做主。如今这样,恐怕也是天意,只是委屈了你。好孩子,从今日起,你要牢牢记得,一刻也不能忘了——你首先是薛家的女儿,其次再是你自己。”
小宝钗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父知道,这个小女儿与别的孩子不同,以她的性子,便是有什么不合心意的事,她也一贯不会大哭大闹,只会在心里别扭上一阵。
他默默地看着这个出色的孩子,想着刚才自己狠心说下的一篇话,心里当然十分心疼。
薛父的目光移到女儿脖子上挂的一只黄澄澄的金锁上。
这还是当年自己亲手绘了图样、交给匠人打制的,用料经心、做工也极精致,下面还缀着三只小金铃铛。
说起它的来历,倒也有些稀奇。
那还是宝儿尚在襁褓的时候,一家人带着她到郊外踏青礼佛。礼毕,在寺外遇到了一个游方和尚,生了满头的癞痢,破衣烂衫的,女眷们都望而生厌、避之不迭。
这和尚也实在是胆大,别人看到贵人家的妇女内眷,早该远远避了开去,他倒仿似全没瞧见一样,直直地就赶上来,指着紧紧搂在奶娘怀里的宝儿,迎头便说,这个女孩儿是个有大机缘的。
奶娘哪容他这样放肆,立即转过身去、一面又呵斥他,和尚也全然不理,只是念念有词地送了两句好听话,重复了两遍,又告诉必得錾在金器上、戴在女孩儿身边,便可保一生顺遂平安。
和尚又说,这孩子的福缘深,婚嫁之事不可着急,将来只等遇着有玉的才算般配呢。
果然是该死的胡说,对着一个还抱在手里吃奶的娃娃,说什么将来配人的事情?
这些疯颠颠的游方和尚,为了得几个布施,真是不厌其烦、大兴怪力乱神之花样。
薛父本欲付之一笑,佛门前不可造业,无谓驱赶于他,不如随手赏些银钱打发了去也罢了,可老太太、太太和自己那群嫂子弟妹听了和尚夸赞宝儿的话,却深信不疑,说什么也要依样施为。
她们当场便向寺里借了纸笔,着人将和尚吟咏的那两句话一字不错地记好,回来便张罗着要人去称金子,又要定图样、打金器。
瞧家小热切的样子,自己倒不好驳了。
总归这也是小事,便随她们高兴罢了。
况且就凭宝儿这样可爱,要不是金子实在太重,别说随身佩一件金器,便是十件八件也很使得。
所以薛父便也参与到讨论图样的队伍中来,众人比对来、挑拣去,最后决定还是打一把小金锁好,形制又小巧,寓意又好,薛父欣然认可,便亲手绘了图样、叫人拿了出去打制。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这些年过来,薛父也不觉怎样,此时想起来却觉得,这孩子也许真是天生的命数不凡?
可那和尚说什么‘遇到有玉的才可配’的话,究竟也嫌太模糊些。
君子佩玉,这乃是古来尚雅之风,想那些好人家的哥儿,谁身上没有玉?
若是以此为信、便要定配,也太潦草了。
忆起这玉,薛父倒是又想起一事。
听夫人说起,她那嫡姐前些年又生了一个儿子,比宝儿小两岁,说来真有些奇异,传闻那孩子竟是衔玉而生的。
想那玉石至纯至坚,如何能从胎里带下来?
这样的奇闻,真正是世间罕有,可见那孩子也是有些造化的。
这样想来,那些经工匠采集、琢磨而成的玉,如何能同这胎里带下的相比?
莫非……宝儿的姻缘竟是应在此处不成。
薛父正自胡乱想着,却有一双小手拉住了自己的衣袖,轻轻摇了一摇,他低头一瞧,正是女儿。
他预备女儿还要撒撒娇,又或是还要想出许多话来辩上几句,正准备出言安慰,却见女儿仰着小脸,睁着一双美目望向自己,那目光有小孩儿家的清澈无邪,却又有大人一般的敏锐坚定,让他有一瞬失神,话也未能出口。
只听她开口说道:“父亲刚才说的,女儿都听明白了,女儿愿意。父亲说得对,早些准备,便可多些余裕,如此更不必等明年了。只是要请父亲帮女儿多请几位老师来,女儿从前胡闹惯了,礼仪德行还需得好生学习一番。唔,还有一事,女儿的女工一直不很得法,母亲又不舍得说重话,这样如何能学好呢?父亲需得格外留心,务必请个经验老道的老师来才好。”
她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数着,不仅没有抵触、难过,甚至已经认真做起计划来了,嘴里自顾自像个大人一样说着话,抬眼瞧见父亲呆呆地瞧着她,便绽开一个漂亮的笑容道:“父亲可都记下了?嗳,可不许忘记了,快些请老师们来,我才好上课呢。”
薛父喉头有些发哽,听见孩子催他,忙答应一声,看着这个仿佛一瞬间长大了的小女儿,终于忍不住道:“好孩子,你可觉得委屈么?”
这几章都在写宝钗。
希望爱黛玉的小读者们不会离我而去[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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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一二八上 梦凤阙曾立青云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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